第五章
上賓 （上）
‘竟然是真的物以稀爲貴！’原本緊繃着的神經瞬間放鬆，李彤頓時覺得有些頭暈目眩。連忙做了幾下手勢，吩咐大夥停止戰鬥準備，然後繼續警覺地四下打量。
直到此刻，他才真正能分出一些精力，觀察長崎港的模樣。目光所及之處，只見形制各異的船隻，或是斂帆停泊，或是揚帆起航，井然有序。不同膚色的船工，站在各式各樣的甲板上，一邊不停忙碌，一邊用千奇百怪的語言大聲呼喝，伴隨着陣陣濤聲，以及海鳥的鳴叫，顯得格外熱鬧。
“傳說長崎官港乃是日本第一大港，規模遠勝泉州。原本我還以爲是海商吹牛，沒想到，竟實不我欺！” 饒是坐鎮瀏家港兩年多，見慣了千帆進出模樣，張維善依舊被眼前景色所震撼，帶着幾分不甘與羨慕，連聲感慨。
“大明，大明雖然自隆慶開關以來，海上貿易日漸繁榮。卻只有短短二十餘年，並且朝令夕改，搖擺不定。遠不似這邊，大村氏連續兩代都力主大興貿易，並且有島津、宗義、小西各家，都明裡暗裡給予照應！” 彷彿被觸動了什麼心事，崔永和手捋鬍鬚，一邊嘆息一邊搖頭。（注1：隆慶開關，大明隆慶初年開始推行的政策，局部放開海上貿易。但是，唯獨對日本實施貿易“制裁”。）
當着幾位頂頭上司的面兒，他不敢將話說得太狠。然而，在場衆人聽了，卻都忍不住輕輕嘆氣。大明對外開關貿易，豈止是朝令夕改？其背後更有種種權力博弈，以及多重利益瓜葛，端地一言難盡。
更爲可氣的是，許多力主多開海關，與東西兩洋貿易的官員，也不是出於公心，而是爲了開關之後，可以放開了手腳去倒賣貿易准許文書。而那些開口閉口要去朝廷恢復海禁的官員，更不是爲了國家的長遠打算，而是爲了各自背後的走私船隊能夠獨佔海上的紅利，各種海上走私來的貨物能始終維持高價！
相比之下，日本雖然是個蠻夷之國，看待開海貿易，就純粹得多。就以大夥眼前這座長崎港來說，無論其原來的控制者大村氏，還是現在的名義所有者豐臣秀吉，看中的都是一個“錢”字。只要能源源不斷地賺錢，就怎麼方便怎麼來。根本不去考慮什麼祖宗成法，也不會考慮自家百姓被蠻夷帶壞。對各種遠道而至的奢侈物品，也敞開了任其販賣，既不擔心這些物品會吸乾日本國內錢財，也不會固執地認爲海船帶走日本產的糧食，讓當地百姓食不果腹！
“看，那邊是波斯人的貨船，比咱們的沙船還大！”
“那裡，那裡有幾個黃頭髮女人，衣服短得將腿和腳都給露在了外邊！”
“大佛郎機船，比咱們俘虜這艘大一倍。這要是裝滿了火炮，恐怕得四五十門！”
“那邊，那邊是什麼船，居然像一座廟宇般。頭重腳輕，怎麼可能出得了洋？！”
“是日本國的安宅船吧，估計原本也沒想到遠處去。看那邊，清一水的佛郎機船，整整一個船隊！”
“…三十一，三十二，數不過來了，太多了，我這輩子第一次見到這麼多的船！”
…
與李彤、張維善等人的感受截然不同，周圍的將士和水手們，不在其位不謀其政，確定暫時不會遇到攻擊之後，只管爲眼前看到的繁華景象大呼小叫。
要知道，雖然大明一直宣稱萬國來朝，並且自隆慶初年便開放了海禁，可因爲各級官員上下其手，海貿發展極爲緩慢。故而眼下哪怕是在最繁華的月港，很難見到如此數量衆多，且不同形制的海船，更不會看到如此多不同服色，不同打扮，不同國家的人來來往往。
更何況，一衆年輕人除了少數曾經追隨李彤、張維善和劉繼業三個去過朝鮮，其餘幾乎沒離開過國門，此刻看見了真正的“萬國”彙集景象，巨大的信息量直衝腦門，一個個方纔意識到，大明之外的世界究竟有多寬廣。
‘好一個長崎，竟繁華如斯！’劉穎和王二丫等女眷雖然矜持，此時此刻，也情不自禁瞪圓了眼睛，身體內的疲憊瞬間一掃而空。
按道理，她們都算得上見多識廣，特別是王二丫，在沒跟劉繼業兩人墜入情網之前，天南地北，到處駕船闖蕩，早就將大明各地的風光看了個遍。但是，像眼前這種千帆雲集的情況，卻是平生第一次看到。
大傢伙只顧看周邊異域風景，卻不知道，自己在這些異族眼裡，何嘗又不是一道風景？那西洋，南洋，以及不知道從多遠來的海商、海盜們，很少有機會登上大明海岸，忽然發現一艘與所有船隻都不一樣的大明沙船進港，後面還拖着一艘百孔千瘡的中型蓋倫，怎麼可能捨得不看個清楚？
待看到沙船上明國男人一個個乾淨健壯，女人英姿颯爽，更是目不轉睛。心中暗道，東方第一大國的人物，果然與日本大不一樣。有可能真的那本遊記中所說，個個都富得流油。如果有機會能把貨物賣到明國去，或者直接跟明國商人交易，而不是受朝鮮或者日本商人中間切上一刀…
想到跟明國商人直接交易，或者打劫明國商船可能賺到的鉅額利潤，商販和海盜們，一個個愈發兩眼放光。絲毫不覺得，自己直勾勾盯着別人看的模樣，有多失禮。
“這些人，這些人果然野蠻，居然盯着咱們看！”劉穎本隨王二丫一起，看風景有滋有味，忽然察覺有上百道目光，從四面八方齊刷刷向自己這邊掃了過來，頓感大窘，急忙低下頭，低聲抱怨！
“定是阿姐你光彩照人，那些西洋人又不知禮法，這才都被你吸引。” 難得看到自家姐姐受窘，劉敬業心中大樂，立刻擠眉弄眼開起了玩笑。
“胡扯八道！”王二丫見他沒個正行，擡手便是一巴掌，接着用手指在前方一劃，大聲提醒，“你沒發現，棧橋上那麼多各國蠻夷，卻幾乎沒有明國人麼？以前紅毛鬼到了大明，怎麼引人注目。如今咱們到了蠻夷裡，就怎麼引人注目。雖然時間地點不同，情況卻是一模一樣！”
李彤等人聽得莞爾，卻忍不住又仔細打量棧橋上的一干人等。隨即不得不承認，王二丫的話很有道理。大明雖與日本相隔不遠，可在這長崎官港，非但看不到幾艘有可能是來自大明的船隻，大明商人，也是比佛郎機、天竺等國百姓還要稀罕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