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上賓 (中)
“老朽年輕時來過幾趟長崎,那時,此地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漁村。一轉眼,它就變得比月港還要繁華,而大明,唉——!” 一陣噓唏聲,忽然在耳畔響起,令李彤不由自主地扭頭,恰看到,關叔那張寫滿滄桑的臉。
“您以前居然連這兒都來過?我怎麼不知道?這裡以前很窮麼?我看碼頭上那麼熱鬧,絲毫不亞於揚州!” 王二丫的聲音,也在他身邊響起,帶着如假包換的好奇。
“揚州乃大明南北貨物中轉之地,還守着運河,自古以來,就是天下一等一繁華所在!” 關叔苦笑着搖了搖頭,眼神中忽然露出一抹蕭索,“而這長崎,能從個小漁村,變成一個日進斗金的聚寶盆,卻全憑人力。”
彷彿被觸動了什麼心事,他又嘆了口氣,繼續補充道,“大概是三十多年前吧,倭寇剛剛被戚帥打跑那會兒,這裡還叫橫瀨浦港。其大名,類似於咱們那邊的藩王,名叫大村純忠。此人做事出奇的果斷,爲了從十字教的傳教士那裡換取造船,造鳥銃本事,竟然把沿海三裡之內所有土地,都獻給了十字教會。而那十字教會也投桃報李,非但幫他製造了大量的船隻和鳥銃,還將硝石、硫磺等物,源源不斷地運送給他。於是,他麾下的鳥銃隊很快就名震日本,人數雖然只有千把人,令其他日本諸侯,輕易不敢對長崎起吞併之心!” (注1:歷史上,長崎開港,其實遇到很多磨難。但關叔屬於外人,知道的不夠詳細,所以只看到的光鮮的一面。)
“鳥銃隊?”劉繼業一聽到鳥銃,就來了精神,瞪圓了眼睛刨根究底,“那他跟大村喜前是什麼關係?我記得戰報上說,小西行長麾下,就有一支擅長用鳥銃的隊伍,主將叫什麼大村喜前。只可惜時運不濟,平壤一戰時,被李如柏帶着騎兵砍了個落花流水!”
“這個,老朽可就不清楚了。但是既然姓大村,還是鳥銃兵,恐怕與大村純忠脫不開關係!” 關叔想了想,輕輕搖頭。
“快看,快看,那邊的建築,怎麼如此古怪,看上去頂子全是綠色的,還帶着個十字杈杈!” 話音剛落,王二丫詢問聲已經又響了起來,隱約之間,還帶着幾分促狹。
綠頂子,在大明可不是什麼好詞。衆人強忍笑意,順着她手指方向望去,果然看到數棟高大的磚石建築,聳立於碼頭旁。每棟建築都是灰綠色的屋頂,其中最巍峨一棟的最高處,還有一枝灰綠色的十字架在陽光下燁燁生輝。
“那就是十字教的大廟了,屋頂乃是純銅所打造,長崎這邊雨水又足,銅受潮後容易生鏽,所以時間長了,就變成了灰綠色。” 關叔對王二丫極爲溺愛,就像看着自己已經長大的女兒般,看了她一眼,然後緩緩解釋。
“銅造的,娘啊,那得值多少錢啊?!這要是全都拆了裝到船上去…”王二丫聽得吐了下舌頭,兩隻漂亮的丹鳳眼裡,瞬間有火苗跳動。
周圍衆人聽了,頓時有些哭笑不得。然而,想到這些純銅屋頂的造價,又對大村純忠的遠見好生欽佩。
俗話說,窮鄉僻壤的寺廟裡供不起金佛。那十字教雖然是從西洋傳來,其廟想必與遍佈中原的佛寺差不多。而用純銅鋪滿十字教所有建築的屋頂,得花多少錢?這長崎港民間,得富庶到何等地步,才能給十字廟如此多的佈施?此地歷史雖然短暫,其繁華程度,恐怕卻真的如王二丫先前所說,比起揚州也不遜多讓!
正感慨間,沙船已經拖着佛郎機船,從幾艘巨大的西洋帆船中間緩緩駛過,慢慢靠向了碼頭。由於實在受不了周圍那些看熱鬧的目光,除了必要的水手之外,衆人全都返回了內艙暫避。不多時,外面就傳來了車關棒轉動的咯吱咯吱聲,緊跟着,又是一記巨大“噗通”聲響。鐵錨鑽進水中,沙船在一陣不算劇烈的抖動後,在指定位置停了個穩穩。
立刻有當地的官員和商人圍攏上前,指揮着差役和夥計,七手八腳幫忙搭設跳板。並且派通譯上前發出邀請,說貴客光臨長崎,令偏僻之地倍感榮耀。本港主人大村喜前有事外出,無法親自前來迎接,十分愧疚。特命家老今道純助在居城擺了酒宴,爲貴客接風洗塵,云云。
‘什麼有事外出,怕是正在釜山那邊厲兵秣馬纔對!’ 李彤對大村喜前的去向心知肚明,卻不敢戳穿對方的謊言,更不願毫無準備就前去赴宴,被對方識破自己的身份與目的。因此,趕緊吩咐樸七出馬,以海上遭遇風浪,貨主李有德身體不適爲由,婉拒了對方邀請。並且鄭重承諾,待自己緩過精神,一定登門拜訪此港的主人,感謝對方的今天給予的方便,以及相邀的盛情。
那家老今道純助常年駐守在港口,與往來的做生意的海商以及銷贓的海盜們打交道,早就被鍛鍊得比狐狸還要狡猾。眼珠輕輕一轉,就猜出沙船的主人李有德,是因爲心存戒備,纔不願接受自己的邀請。然而,他卻絲毫不覺得失望或者奇怪。原因也很簡單,他已經不是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最近幾天陸續在長崎和長崎附近靠港的大明海商,都是如此小心翼翼。彷彿大村氏的居城是龍潭虎穴一邊,進入之後就有來無回。
對於這種情況,今道純助也早就準備好了應對之策。那就是,儘可能地向從明國來的海商們,展現長崎港的友善。畢竟,明國與日本之間的和議,還沒有最後簽署。此刻敢駕船前來長崎的海商,全是屬於探路性質。只有讓他們都帶着貨物和賺到的錢財滿意而歸,纔會吸引更多的明國海商前來長崎交易,如此雞生蛋,蛋孵雞,財源滾滾。
此外,被拖在沙船後入港的那艘破破爛爛的中型蓋倫船,也讓今道純助,對沙船上的海商李有德,更高看一眼。秉承前代大名大村純忠的遺志,以及港內十字教神父的指點,長崎港纔不會管往來做生意的貨主們,哪個是海商,哪個又是海盜。只要他們不在長崎與對馬之間的黃金水道上搶劫,長崎港的水軍,就對他們的來歷不聞不問。如此,纔會讓越來越多的船隻來長崎做生意,才能令長崎港的名聲越來越響亮,稅收也越來越豐厚。
而在遭遇了海盜之後,不人財兩空,反搶了海盜船隻的海商,實力肯定比那些只顧着逃命的海商強。按照長崎這邊對明國海商的瞭解,幾乎每個海商身後,都站着一個龐大的官宦家族。每個官宦,又相當於日本這邊的大名。一個大名麾下的海商,有本事反搶海盜,則說明此人身份和實力,絕對非同一般。能跟這樣的家族搭上關係,日後給長崎港所帶來的利益,也遠遠超過其他海商的小打小鬧。
於是乎,爲了長崎港的將來,也爲了大村氏的錢袋子,今道純助非常“大度”地接受了樸七的說辭。隨即,派出通譯再三強調,請遠道而來的明國貴賓儘管放心休息,無論什麼時候想要光臨大村氏的居城,他都會代表自家主君掃榻以待。並且鄭重聲明,長崎港歡迎從任何地方來的貨主,絕對不會允許任何人侵犯貨主的利益,更不會允許港口內有搶劫或者報復的事情發生。否則,不用貨主提出要求,大村氏的水軍也會立刻會出動,替他主持公道。
“李某在海上一路顛簸,就希望能找個安全所在踏實睡上一覺。聽貴主人之言,頓時覺得來長崎絕對是上上之策,也肯定會不虛此行。” 帶着幾分欽佩,李彤吩咐樸七再度向對方致謝。然後又打足了精神,跟今道純助說了上百句毫無價值,卻禮貌異常的廢話,才終於送走了對方,重新返回了船艙。
“好一個歡迎任何地方來的貨主,分明是告訴海盜們放心,儘管前來銷贓!”
“你沒聽到那句’主持公道’麼,意思是,即便海盜在港口裡被認出了身份,也不準任何人對他進行報復。”
“慷他人之慨,真是奸詐!”
“此舉雖然慷他人之慨,但對於長崎港,卻是有百利而無一害!”
“能想到這種主意的人,絕對宰相之才。什麼時候大明也學一學就好了!”
“倭國雖屬蠻夷,卻也英才輩出!”
…
雖然身爲敵手,張維善等人卻對大村氏治理長崎港的策略,很是佩服。不待碼頭上的腳步聲去遠,就湊在一起大發感慨。
“說話都小心些,雖然大村氏輕易不會自毀名聲,可倭人善變,能不讓他們識破身份,還是不要被識破爲妙!” 李彤聽大夥越說越沒忌憚,忍不住再度站出來強調。
衆人趕緊吐了下舌頭,停止了議論。隨即,又想起了其餘那些在海上拋下沙船各自跑路的海商,不知道這幫傢伙,面對今道純助的邀請之時,有沒有膽子前去赴宴?
說曹操,曹操就到。還沒等大夥推測出一個結論,在外邊當值的顧君恩,就撇着嘴前來彙報。有幾位海商,聯袂來訪,其中一個姓孫的和一個姓馬的,就是先前遭遇海盜之時,丟下大夥不顧的貨主。卻不知道二人從哪借來的臉皮,竟然以爲,大夥會毫不介意他先前的涼薄。
“讓他們滾蛋!”劉敬業少年心性,最看不起這種勢利小人,立刻大聲吩咐。
“不能這麼便宜他們!”王二丫卻另有想法,氣哼哼的阻止,“要我說,先讓他們上船,然後結結實實打一頓,再扔進水裡去,免得他們以爲,咱們根本沒看出來,他們先前是誠心把大夥拋給海盜當點心!”
話音一落,衆人紛紛叫好。就連李彤這個最老成持重者,都忍不住將手指捏得咯咯作響。
而這一幕,都落入鄧子龍眼中,卻只換來他呵呵一笑,“哈哈,哈哈哈,各位老闆,咱們現在是是海商,可不是在軍中或者行走江湖?大海之上,商船遇到海盜分散逃走,各憑運氣脫身,乃是規矩!他們兩個當時逃走,也再正常不過。若是二人敢留下與咱們並肩而戰,老夫此刻反倒要提醒大夥,擔心他們的來歷了。況且如今咱們身在異域番邦,卻對同胞大打出手,落在外人眼裡,只會讓他們,讓他們將所有大明人都瞧扁了。須知在那些西夷、南蠻和倭人眼裡,咱們和馬、孫兩位老闆,都是明國人,毫無差別。明國人將明國人打得頭破血流,他們只管拍巴掌看好戲。纔不會有興趣去追問,彼此之間誰是誰非!”
“這…鄧舶主說的是,我等想得窄了。” 聞聽此言,李彤頓時面紅耳赤。連忙躬身行禮,感謝鄧子龍的點撥。
“李老闆不必如此客氣,鄧某如果是你,就裝作忘了海上發生的事情。將他們全都請進來,在商言商。他們雖然幫不上你的忙,但是,多少也能透漏一些港內的情況,總好過你再一點點自己去打聽!”
“多謝舶主提醒!” 李彤茅塞頓開,再度向鄧子龍行禮。隨即,就向顧君恩大聲吩咐:“你,去把各位老闆請進來。就說李某初來乍到,什麼都不懂,巴不得能得到各位前輩指點迷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