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疑雲 (下 )

第八章

疑雲 (下 )

話音剛落,甲板遽然一靜,十數道目光齊刷刷聚攏在他身上,說不出羨慕還是慶幸。

張維善感覺格外彆扭,連忙擺着手大聲解釋,“我,我當時不知道她是別人的老婆。不不不,她肯定不是別人的老婆。她,她頂多是定了親。她,她心裡頭未必喜歡——”

硬生生將後半截話忍住,一張白淨的臉膛,紅的像是熟透了的山楂。除了牀上那張被淚水潤溼的,臨別時寫滿字句的,剛纔他在自己衣服貼身內袋裡,還發現了第三塊手帕。上面那團殷紅色的血跡 ,如火焰般燒痛了他的眼睛。

且不說那團血跡對大明女子意味着什麼,即便是秦淮河上的女校書,在決定將自己交給某個風流才子之前,也會反覆考慮,直到相信對方的確不會辜負所託,纔會做出最後決定。雖然事實證明,秦淮河上的女校書們,大多數眼神兒都不怎麼樣,經常被所託之人始亂終棄,但至少在將自己交出去的那一刻,她們心中有過一個美好的憧憬。然而昨夜,他卻連一句溫存話都沒跟對方說過,稀裡糊塗就拿走了對方所有的一切。

“盡此一夕歡,雲水兩相忘!” 忽然間,手帕上的字句,又浮現在心頭 ,讓他宛若當胸遭了一記重錘,紅色的臉上瞬間發白,魁梧的身軀也更加顯得形單影隻。

作爲曾經的國子監貢生,秦淮河上風流公子,他能清楚地想到,前一句出自唐朝人所做的《古別離》,後一句則出自宋人晏殊的《青平樂》。他不敢說這兩句詩有多好,只是,只是恰恰戳中了他心中的柔軟 。

“仙人跳,我知道了,他奶奶的,倭寇在玩仙人跳!” 肩膀上忽然傳來重重一擊,劉繼業的聲音,緊跟着響徹了整個甲板,“守義 ,你別上當。這肯定是仙人跳。否則,昨晚去“夜這”的其他海商沒事兒,你走之後又撿了剩餘幾處便宜的顧君恩 、周建良、關叔、李盛都沒事兒!怎麼偏偏輪到你,就成了別人的老婆?!”

話音落下,先前還一本正經的關叔,周建良等人紛紛躲避,唯恐閃得慢了,被劉繼業這個大嘴巴將更多的 “無辜”給抖落出來。然而,張維善本人卻不爲所動 ,只是苦笑着搖頭,“罷了,永貴,你別給我找理由了。男子漢大丈夫,做了就做了。她未婚夫找我賠償,我應着就是 。只要他不再找光子的麻煩 …”

他對日本的風俗缺乏瞭解,所以只管按照大明人的思維去替那個名叫朝長光子的女孩着想。未婚之前失身於人,退婚是必然的結果,此外,肯定還要付給男方家一大筆賠償,她的父親和哥哥們,也會因爲她兒感覺顏面無光。

而爲了讓她今後不至於永遠活在世人的白眼和家人的記恨之下,此時此刻,張維善能想到的最好的解決辦法,就是自己出面,賠償給光子的未婚夫和父親各自一大筆錢,甚至捱上對方一頓痛打,讓所有人都出了心中惡氣,然後將光子帶回大明。雖然日後朝長光子可能與她的孃家人,再無相見之機,但是,至少她能夠開開心心地活下去,而不是留在孃家飽嘗風言冷語和白眼兒。

有了想法就去做,這一點,張維善與李彤很像,絕不把時間和精力浪費於毫無意義的廢話上。然而,沒等他將雙腳走上棧橋,李彤卻輕輕拉住了他的手腕,“張老闆,你先不要着急。劉老闆說得未必沒有道理。昨晚的事兒,是高野山弘一手操辦的。他能成爲當地商人的行首,不可能如此隨意,找個有婦之夫給你。”

“少爺 ,李,李老闆說得對,那個光子的未婚夫要找麻煩,也應該找高野山弘 ,賴不到您頭上!” 張樹也忽然發現了一絲陰謀的味道,跟過來拉住了張維善的另外一隻手臂。

“張老闆,昨晚姐夫和我就發現了,高野山弘根本不是隨便帶着咱們去找地方夜這。甚至,夜這根本不是長崎當地的習俗。” 得到了李彤和張樹的支持,劉繼業的思路愈發清晰,“林老闆他們是道聽途說,然後酒後色心大盛。而今道純助和高野山弘,則是爲了討好咱們,曲意逢迎,臨時安排了女人和地點。”

假象和事實之間,往往只隔着一層窗戶紙。被劉繼業捅破之後,頓時,所有人都恍然大悟。

“對,對,對 ,肯定是這樣 。當時我記得,很多指路的木牌上面,墨汁兒都沒幹!”

“對,對,對,人是他們自己送來的,跟咱們有什麼關係?”

“仙人跳,就是仙人跳!倭人看上咱們的貨物了。這高野山弘,可真他奶奶的不要臉!”

“他孃的,居然敢來陰咱爺們,弟兄們,抄傢伙!”

昨晚最後參與 “夜這”的,在沙船上,可不止張維善一個。正如先前劉繼業大嘴巴所點,當時扮做侍衛頭目的顧君恩,關叔、周建良、李盛等人,也因爲高野山弘準備的女人和場所太多,或者是故意多準備了一些,各自跟着分了一杯羹。如今發現張維善遭到了“仙人跳”,頓時人人自危。紛紛從躲藏處又鑽了出來,擦拳磨掌要跟前來問罪者討還“清白”。

聽衆人你一言我一語地叫嚷不停,彷彿他們纔是苦主,李彤頓時有些哭笑不得。再看看仍舊兩眼發直,心事滿腹的好朋友張維善,嘆了口氣,輕輕將手掌下壓,“行了 ,都別叫了,就跟你們真吃了大虧一般。昨晚我讓人留下陪我和劉老闆喝酒時,你們可是跑得一個比一個快。”

“這,這,老闆,不是 ,不是您,不是您吩咐我們儘管放心去玩的麼?我們,我們也是,也是奉命行事!” 顧君恩,關叔、周建良、李盛等人再度羞得老臉發紅,咬着牙死不認賬。

李彤也沒功夫跟他們算賬,又將手向下壓了壓,快速補充 ,“高野山弘究竟是何居心,我也不敢保證都猜得準。可就算是仙人跳,也不該玩得如此破綻百出。這樣,關叔,周管事,你和鄧舶主帶着弟兄們繼續在船上暗做準備。顧管事,李管家,張管家,崔賬房,你們四個,跟着張老闆、劉老闆和我,去岸上會會那些人。大夥一會兒見機行事,不用過於緊張,但也不能太掉以輕心 !

“是!” 關叔,周建良 、鄧子龍、顧君恩等人齊聲答應,然後分作兩波。一波繼續留在船上嚴陣以待 ,另外一波則裝作漫不經心模樣,跟着李彤、張維善和劉繼業哥仨身後,邁步上岸 。

轉眼便來到碼頭上,李彤凝神一瞧,果然看到不遠處站着二十幾個日本人,皆手持倭刀狂吼亂叫,彷彿是一羣討高利貸的打手般氣焰囂張。其中爲首者又矮又胖,穿着一件寬大的黑色武士服,雙目赤紅,面容扭曲,口角處白沫飛濺。

察覺船上有大批人馬靠近,矮胖子武士非但不覺得害怕,竟又向前衝了幾步,舉起左手向大夥戳戳點點,嘴裡發出的聲音越發尖利刺耳。就算沒有樸七在旁翻譯,大夥兒也能猜出他在用日語罵街,頓時一個個都火冒三丈。

“不知死活的東西!”劉敬業向來就不是個肯忍辱負重的主兒,從腰間掏出短銃,徑直瞄準對方腦門兒,“有種你再罵一句,老子崩了你!”

“不要開槍!”張維善手疾眼快,一把按住了他的肩膀,同時連連搖頭,“不要開槍,先弄清楚情況再說。萬一,萬一他真的,真的是光子的未婚夫,我,我不能……”

剛纔雖然將劉繼業等人的剖析,全都聽在了耳朵裡。但是,不知道爲何,他心中卻寧願相信昨晚自己並未遭遇仙人跳,哪怕即將面對別人的丈夫,也在所不惜。

昨夜他醉的連手臂都舉不起來,如果光子真的喜歡她自己的矮胖未婚夫,完全可以和衣而臥,一覺睡到天光大亮。甚至哪怕是奉命設仙人跳,在當時的情況下,也完全可以讓自己無任何便宜可佔。然而,她卻沒有!

所以,夜這可以是假的,未婚夫可以是假的,但她昨晚對自己的付出,卻是唯一的真實。

如果大夥按照劉繼業的想法,不由分說,將前來討要公道的日本武士打跑,固然可以避免身份暴露,並且過後也能用貨物吊住高野山弘的胃口,令此人不敢拿大夥如何。可光子的未婚夫 ,肯定要把火氣全撒在她的頭上。

想到這兒,張維善的心臟又是一陣抽搐。輕輕推開劉繼業,就準備獨自前去與矮胖日本武士交涉。主動承擔昨夜那份責任,既不能壞了大夥兒要辦的大事兒,也要對光子有個交代。

劉繼業哪裡肯依,橫邁一步,死死擋住他的去路。二人正糾纏不下間,忽然聽見,李彤在背後吩咐,“劉老闆,把鳥銃收起來,多大的事兒啊,用得着你死我活麼? 張老闆 ,你也彆着急去認罪,大夥一起來長崎做生意,當然是共同進退。”

“姐夫!” 劉敬業回過頭,跺腳抗議,見李彤不肯改口,只能悻然領命。張維善雖然有心一人做事一人當,卻素來知道李彤比自己穩重,所以又嘆了一口氣,緩緩停住了腳步。

“大夥不要衝動,不要衝動,有話好好說,好好說!” 恰恰孫、馬、範、陶等海商聞訊趕至,發現雙方劍拔弩張,嚇得魂飛天外。連滾帶爬衝到雙方中間位置,高舉着雙手大聲勸解 。

“怎麼啦,發生什麼事情了?”

“Qué pasó?” (西班牙語,什麼事情?)

“gueule!gueule!”

港口中難得有熱鬧可看,周圍的商船裡,也鑽出無數頭髮五顏六色,衣着光怪陸離的水手,海盜,揮舞着手臂大聲拱火。

“馬老闆,麻煩你們幾個先讓到一邊!” 李彤絲毫不爲周圍的嘈雜聲所動,皺皺眉頭,低聲吩咐。“大夥既然推舉我做會首,就交給我來解決。”

這句話說得頗爲強硬,登時,讓孫、馬、範、陶等海商都訕訕退避。又緩緩向前走了七八步,緩緩來到矮胖武士及其同夥面前三步遠位置,李彤上上下下看了對方几眼,低聲向對方詢問,“各位是不是找錯了人?我等昨晚受大村家所邀,前去赴宴。酒後助興的活動,也是大村氏的家臣今道純助和長崎商會的行首高野山弘兩個安排。如果哪裡有冒犯之處,各位應該先找他們兩個問個清楚纔對,怎能不分青紅皁白就打上門來?至於某人的未婚妻受到侮辱,一則我等不知道她是否已經有婚約,二來,既然是未婚妻,總得有憑有據纔對,總不能隨便冒出一個人,就可以自認是別人的夫君!樸七,如實翻譯給他,不要添油加醋!”

“是!”原本還打算藉機添點“作料”的樸七趕緊收起小心思,將李彤的話一句一字,如實翻譯給對面的矮胖武士及其同夥聽。誰料,那矮胖武士不聽則以,一聽,竟然好像是受到了更大的侮辱般,舉起倭刀,指着李彤的鼻子,大聲咆哮:“…けっとう!……けっとう!”(決鬥)

“けっとう!けっとう!”

“けっとう!けっとう!”

“けっとう!けっとう!”

周圍各艘船上的看客,唯恐天下不亂 ,揮舞着手臂,高聲煽風點火,彷彿雙方只要打起來,自己就能賺到大便宜一般。

“他說,是我們提出夜這,才導致他的未婚妻受辱。他要跟侮辱他未婚妻的人決鬥。如果咱們是個當中還有男人,就出來跟他決鬥。如果沒有,就把船和船上的貨物都給他,咱們自己滾蛋!”樸七扭過頭,將所有聽到的信息轉換成大明官話,“至於其餘船上的人,他們看熱鬧不嫌事兒大,在給矮胖子加油!”

“就他?”顧君恩將手按在劍柄上,滿臉不屑地主動請纓,“老闆,我是護衛。你們歇着,我去給他一個教訓!”

“顧管事且慢。”不等李彤表態,張維善已經大聲阻止。隨即,又深吸一口氣,笑着說道,“他既是來找我,就該由我去。”

“我跟你一起去。” 生怕好友遇險,劉繼業想了想,也毫不猶豫跟着往前走。

他相信張維善的身手,絕非眼前那個愚蠢的矮胖子能比。若是雙方真的可以用決鬥來解決麻煩,他當然歡迎之至 。可日本人是出了名的陰險狡詐,難保輸了後,會使盤外招。因此他自己必須拎着兩支短銃跟上去,隨時以備不測!

“大夥都做好準備,就當是在三年之前!” 李彤與劉繼業一樣,相信上過戰場的張維善絕對不可能輸給一個只懂得欺壓百姓的紈絝子弟。短時間內,也拿不出比決鬥更好的解決方案。因此,快速讓開道路,扭過頭,衝着張樹、李盛等人小聲吩咐。

“明白!” 張樹、李盛等人重重點頭,隨即拔刀的拔刀,舉槍的舉槍,替張維善壓陣。只要對方的同夥敢於一擁而上 ,就立刻還以顏色。

“けっとう!けっとう!”

“けっとう!けっとう!”

“けっとう!けっとう!”

四下裡,叫喊聲宛若雷動。附近所有船隻上的閒人,都跑到了甲板上。揮手頓足,對即將發生的流血事件翹首以盼。

就在此時,遠處忽然出來一陣悠長的海螺聲,“嗚嗚,嗚嗚嗚嗚 ,嗚嗚嗚嗚——” 猶如寒冬臘月時的海風,直接吹進了所有人的心底。

“姐夫快回來,倭寇又來了幫手!” 王二丫拎着雙刀,從船上一躍而下,衝着李彤高聲示警。

“守義,永貴,後退!”再也顧不上掩飾身份,李彤果斷下令。緊跟着,舉起佩刀,快步前衝 ,“其他人,跟我去把他們兩個接回來。大夥一起上船!”

“張老闆,劉老闆,這邊!” 張樹、李盛等人,一擁而上。將張維善和劉繼業包圍起來,然後用刀指着對面被嚇得手足無措的黑胖子及其同夥,緩步後退。

大夥兒久經沙場,彼此之間配合默契,絕非一羣紈絝子弟能夠阻攔。不多時,就全都通過跳板退上了沙船。舉目向碼頭上再看,只見一哨人馬如飛趕至,馬背上的日本武士,個個身披鎧甲,手提兵器,殺氣騰騰!

“點香,裝彈,聽將軍命令!”周建良在船上低聲吩咐,炮手們立刻將佛香點燃,將散彈填入炮膛。只待李彤一聲令下,就拉開炮窗,將岸上轟個血流成河。

然而,李彤舉在半空中的手臂,卻紋絲不動。嘴巴里,也沒有發出任何作戰的命令。

大夥遲疑地向岸上看去,只見剛剛如飛而至的日本武士們,全都將武器收了起來,翻身跳下了馬背。帶領他們的朝長家老,則對着前來鬧事的黑胖子大聲叱罵。而那黑胖子顯然不服,揮舞着倭刀,大聲抗辯。一邊嘰裡呱啦地叫嚷,一邊還不停拿眼睛朝船上掃。

“朝長家老,是這小子的父親,也是那個叫光子的女人的父親。”樸七豎起耳朵,一邊傾聽,一邊大聲翻譯。“他說一切都是他的決定,不準黑胖子鬧事。”

“他們不是未婚夫妻麼,怎麼又成了兄妹?!”李彤聽得滿頭霧水,皺着眉頭追問,“你沒聽錯吧!”

“日本人都是禽獸,好像兄妹結婚非常普遍。或者,是童養媳!”能羞辱日本人的時候,樸七堅決不放過。撇起嘴巴,快速解釋。“對 ,就是童養媳。黑胖子在抗議,說他父親眼裡只有大村家主,沒有…”

“八嘎!”一聲日本國罵忽然打斷了他的翻譯,朝長家老揚起手臂,將自己的兒子抽出三尺遠。然後似乎還不解恨,又重重一腳踹了上去,令其四仰八叉倒在地上,宛若烏龜翻蓋兒。

緊跟着,又是一聲令下。隨他前來的武士們一擁而上,將黑胖子及黑胖子的同夥,收繳了武器,全都用繩索捆了個結結實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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