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交易 （上 ）
“不公平！”
“放開他，讓他們決鬥！”
“決鬥 ，決鬥！誰贏了娘們歸誰！”
“決鬥，上帝會站在正義的一方！”
…
看熱鬧的各族海商，海盜和水手們，大失所望，一個個揮拳跺腳，用各自的語言高聲抗議。彷彿沙船上的明國海客跟朝長家老纔是一夥，聯手欺負了黑胖子武士這個外來戶一般。
“這，這他孃的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啊？”沙船上蓄勢以待的周建良等人，則全都弄得滿頭霧水，趕緊手忙腳亂的藏起了火藥，熄滅了佛香。
按照大夥原來的推算，策馬疾馳而至的這批日本武士，即便不明着偏袒矮胖子，至少也會暗中對矮胖子等人施以援手。卻萬萬沒想到，情況居然跟自己的預測恰恰相反。新來的這批日本武士沒有幫他們的同族，反倒果斷地站在了大夥這邊！
就在此時，大夥又看到朝長家老放下了刀，空着兩手向沙船走來。隔着老遠，就衝李彤畢恭畢敬的一揖到底，蒼老粗重的聲音同時響起，就像一隻年久失修的風箱。
“他說，他說他是專門前來請罪的！” 知道李彤的日語水平有限，樸七連忙大聲翻譯，“他說他教子無方，冒犯了大明的貴客，請求諸位原諒。他這就將兒子朝長太郎帶回家去，嚴加管教。希望不要因此其子的魯莽，影響了咱們的心情和對長崎的觀感。長崎港的主人大村氏歡迎所有海商前來貿易，不管他是哪國人。只要進了港口，就是大村氏的貴客，他們必將竭盡全力 保障客人的安全和交易的公平。”
話音剛落，碼頭上又是一陣雞飛狗跳。高野山弘帶着十幾名當地豪商也匆匆忙忙趕至，對着沙船接連躬身，請求貴客寬恕矮胖子朝長太郎的無禮。並且答應，免費提供一座倉庫，作爲對貴客的賠償 。
無論說的話，還是做的事，都漂亮至極。非但令沙船上的李彤等人拉不下臉來再繼續追究，周圍的各族海商、海盜和水手們，也全都佩服得五體投地。一個個在心中，對長崎港和大村氏的觀感，都齊刷刷上漲了好幾丈。發誓今後無論是畈貨，還是銷贓，都將此地當做第一選擇！
“這日本人好手段，什麼條件都能利用，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就將一件醜事，變成了長崎港的免費招牌！” 唯獨劉繼業 ，還如先前般油鹽不進，笑着拉了一下李彤的衣袖，低聲感慨 。“海商和海盜們各自返航之後 ，一傳十 ，十傳百，給長崎帶來的好處，遠超過一次仙人跳。我都懷疑，這纔是大村氏的真實打算。朝長父子兩個是預先商量好的，一個蠻不講理前來鬧事，另外一個來當包青天！”
“那矮胖子的惱怒，不是裝出來的。他剛纔的確想跟我一決生死！” 張維善卻不敢苟同他的意見，苦笑着輕輕搖頭，“雖然現在他被朝長家老強行給抓回去了，但是這件事，卻未必會輕易了結。即便過後不再來找咱們的麻煩，對他未過門兒媳婦那邊…，唉！”
想到矮胖子在這裡吃了虧，回去之後肯定會找朝長光子發泄，他心中便又是一陣陣發悶。正準備跟李彤商量一下，該如何將朝長光子從衝突的旋渦之中摘出來，卻看到好兄弟滿臉堆笑的又走上了碼頭，先向高野山弘等人一一還禮 ，然後又大聲說道：“大村氏打開長崎港門，廣納天下海客，心胸之寬闊，世間罕有能及。李某和同伴，正是衝着大村氏和長崎港的好名聲，才甘願冒着風暴和海盜洗劫的危險，駕船前來貿易。斷不會因爲小小的風波，就改弦易轍。”
“大村氏親切で客好きである…” 樸七早有準備，立刻將李彤的話翻譯成了日語。高野山弘和他身邊的一衆日本商人聽聞，頓時如釋重負。紛紛再度躬身，感謝李老闆的大人大量，不計較朝長太郎的失禮。
“既然沒發生衝突，就不算失禮。更何況，是朝長家老來得非常及時，也已經爲李某主持了公道！” 李彤心中對日本人的繁文縟節，好生膩歪。卻不得不硬着頭皮，繼續以禮相還。並且主動表示，既然自己這邊並未受到任何實際損失，對方的賠償，愧不敢受。
那高野山弘豈肯將已經準備送出去倉庫房契收回？堅持要算作賠罪物相贈。李彤推脫再三，實在推脫不過，只好“勉爲其難”地命令顧君恩收下。然後趁着高野山弘不注意，朝船上悄悄使了個眼色。
劉穎在艙內看得真切，立刻命人將幾個裝幀精美的小箱子送了下來。李彤笑着將箱子接過，親手送到了高野山弘和朝長家老二人面前，算作對二人昨晚盛情招待的答謝。
於是乎，雙方又是一陣你推我讓，直到胳膊都開始發酸了，才終於各自留下其中的一半兒。偏巧有個箱子沒有蓋緊，不小心開了一道縫隙，有股濃郁的茶香，剎那鑽入所有人的鼻孔。
“龍井？杭州今年的新茶？” 那高野山弘果然識貨，鼻孔瞬間緊縮，雙目之中，火焰跳動。
“白雲峰下的一些土特產而已，幸得靈隱寺梵音薰陶。昨夜聽聞高野君精研佛法，所以才從貨櫃裡拿出了一箱，以供高野君他日參禪所需！” 李彤笑了笑，不動聲色地點名茶葉的產地。（注 1：關於龍井的歷史，可參考地方誌。）
那西湖龍井，自打宋代就名揚海內外，在日本則是萬金難求。而白雲峰山腳懸崖上的龍井，更是隻聞其名，不見其影。特別是隨着蘇東坡的作品在日本風靡，凡是看到過他他當年在白雲峰山腳下壽聖寺所做的那首品茗詩的人，無不以能嚐到同一產地的龍井爲畢生所願。
只可惜 ，白雲峰龍井，在宋代、元代、明代都是貢品。民間偶爾一見，要麼是皇帝賜予，要麼是運送貢品的官吏偷偷“漂沒”。非大富大貴之家，很難分羹一杯，更甭說冒險走私到日本。（注2：古代運送物資 ，官府通常要裝兩三成，算作路上損失，稱爲漂沒。後成爲官員公開的剋扣和貪污手段。）
所以，甭說高野山弘無緣品嚐，就連日本當今關白豐臣秀吉，也沒無此口福。而今天，化名李有德的李彤，居然隨便就送給了高野山弘好幾箱，其背景之深，其出手之闊，絕對能令人昂首相看。
更令高野山弘和他身旁的豪商們心癢的是，按照“李老闆”剛纔的說法，類似的龍井 ，他船上好像裝了整整一貨櫃。長崎商會如果全都吃下，然後倒手發賣到日本各地，得從中賺到多少錢？操作得好，長崎港今年解往豐臣秀吉關白處的稅金都不用交了，直接送一箱龍井茶去京都發賣，所得就能抵賬！
當即，高野山弘、朝長家老和長崎當地的豪商們，看向“李有德”的目光愈發溫柔。語言也愈發地客氣。如果不是看到李有德身邊形影不離地跟着他的小舅子劉寶貴，恐怕就會當場許諾，再弄一個華族血脈的少女，今晚送上他的臥牀！
李彤見危機過去，暗暗鬆了一口氣。乾脆順水推舟，請高野山弘，朝長家老和一衆長崎當地有頭有臉的豪商，以及忐忑不安的孫、馬、範、陶、林等海商夥伴們 ，一道到旁邊的佛郎機船上小酌。
高野山弘等人，正愁沒機會了解李老闆到底還帶了什麼稀罕貨物，立刻轟然響應。孫、馬、範、陶、林等海商夥伴們，則巴不得有機會跟高野山弘和朝長家老緩和關係，也紛紛笑着點頭。
於是乎，大夥在“李有德”的帶領下，信步走上了前兩天才騰出來專門裝貨物的佛郎機船。又在專門修整過的舶主艙裡（船長室），分賓主落座。不多時，有水手送來了衝好的獅峰龍井，各色點心，以及開胃乾果，大夥一邊品茗，一邊閒聊，其樂融融
雖然是標準的日本式交流，十句話裡八句是無用的客套與恭維，只有兩句還繞了四五個彎子。趕在酒席正式 開始之前，李彤還是勉強弄明白了，今天的無妄之災究竟從何而降！
原來，那朝長家老“心存慈悲”，早在數年前，特地收養了一個孤苦無依的女童，取名光子。他的兒子朝長太郎與女童自幼一起長大，也算得上青梅竹馬。只可惜，隨着二人漸漸成年，彼此之間居然漸行漸遠。最終落了個太郎有意，光子無情。
朝長家老爲此，一直憂心不已。既心疼兒子癡情，又捨不得讓養女受委屈。幾乎每天都吃不下飯，睡不着覺。恰好昨晚宴客，光子負責帶領大村家的舞姬獻舞。不小心滑倒衝向廊柱之時，被“張發財”英雄救美。於是乎，在哪一瞬間，光子對英雄就情根深種。
做父親忙於招待貴客，沒注意到女兒的心事。而光子從小又極爲受寵，養成了一幅膽大包天的性格。發現英雄居然被同伴們一道帶着去“夜這”，急火攻心，乾脆一咬牙，來了個李代桃僵！
“唉，家門不幸，兒子不孝，女兒又，又實在過於任性！” 終於繞着彎子將謊話扯圓，朝長家老故意裝出一幅羞憤模樣，嘆息着補充 ，“就是不知道張老闆，是否看得上小女。如果能夠勉強將其收入家門，哪怕是做妾，也能讓我這做父親的，了卻一份心事。更能讓她，得償所願！”
說罷，竟站了起來，大步走到“張發財”面前，深深俯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