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交易 （中 ）
“他說，他說請你娶他的女兒，哪怕，哪怕做妾都可以！” 樸七被朝長家老的突然舉動，打了個措手不及，翻譯聲結結巴巴，“這樣，他就不用再爲女兒的婚事和兒子的色狼舉動操心了，也能讓那個叫光子的女兒如願以償。”。
“看得上，當然看得上！在下，在下其實對光子也是一見傾心！”不用他翻譯，張維善也猜到了朝長家老想表達的是什麼意思，趕緊站起身來，用力擺手！“只不過，只不過…
一邊說，他一邊着急地向用目光向李彤求救。期盼對方能趕緊幫自己一把，讓自己能夠平安抱得美人歸，並且不影響此行的目的。
“只不過什麼？你既然一見傾心，就娶了便是。咱們泛海之人，每次都把腦袋拴在船帆上，哪有那麼多婆婆媽媽？” 果然不辜負他的期待，李彤立刻裝作不耐煩的模樣大聲數落。緊跟着，又快速許諾，“至於你夫人那邊，我們大夥替你瞞着就是！ ”
“いえありがとうございます…” 樸七鼓動脣舌，將二人的話，相繼翻譯成日語，說給朝長家老和高野山弘等人聽。
“好險！” 張維善在心裡暗自慶幸，表面上，卻裝得愈發急切。
“好險！” 張樹，李盛等人，也在門外悄悄拍打胸脯，每個人臉上都如釋重負。
先前大夥總嫌棄隔着通譯樸七，說話不夠痛快。此時此刻，卻真心感激有樸七在中間做一道緩衝，給李將軍和張將軍贏得了更多的反應時間。
“對 ，你先在長崎買處院子，把新媳婦安頓好，然後再慢慢央人跟嫂子的家裡人通氣兒。嫂子雖然強勢了些，可畢竟木已成舟，她也不可能逼你始亂終棄。而只要她跟新夫人不見面，雙方就不會起什麼衝突！” 劉繼業反應也不慢，待樸七的翻譯剛剛結束 ，就立刻在 旁邊查缺補漏。
“いえありがとうございます…” 樸七的翻譯聲，伴着海浪，在船艙中迴盪，每一句，聽起來都無比悅耳。
得到足夠的反應時間和兩位好兄弟拔刀相助，張維善終於緩過了一口氣。邁步跳過矮几，再度衝着朝長家老深深施禮，“多謝朝長家老擡愛，晚輩張發財感激不盡。對長崎這邊規矩不太瞭解，具體如何操辦，還請朝長家老派得力人手多多指點。晚輩這邊，保證這輩子都不讓令愛受半點兒委屈 ！”
他是大明舟師營的坐營參將 ，娶一個敵國女子，肯定不會爲朝廷所容。其背後的家族，知道後也肯定會橫加阻撓。然而，如果是海商張發財取了朝長家老的女兒，則完全不算什麼新鮮事兒，任何人也都沒資格置喙。（注：明代海盜或者走私商人，取日本女子做外室很常見。鄭成功的母親據說就是一個日本人。）
當然，最穩妥的辦法，就是像好兄弟李彤和劉繼業兩人所暗示的那樣，在長崎置辦一套宅院，金屋藏嬌。只要光子不入大明境內，就能瞞過朝廷中那些言官的視線。並且這樣也會給朝長家老和高野山弘、今道純助等人留下一個錯誤暗示，兄弟三個打算長久往來長崎，並非做完這次買賣之後，就一去不歸 。
唯一的風險是，萬一將來大夥兒身份暴露，可能殃及朝長光子這個無辜。可比起生硬的拒絕讓朝長家老懷恨在心，或者現在就暴露，卻是要好得多。畢竟如果大夥將來悄悄離開之時，還可以將朝長光子帶着一起走。屆時，從長崎港的私宅裡走，無疑也比從朝長家往外“偷”人簡單得多！
“朝長いえありがとうございます…”通過樸七的賣力翻譯 ，他的意思和態度，都 如實傳進了朝長家老耳朵。
後者聽聞張發財在大明已經有了妻子，並且妻子的門第好像比他本人還要高出不少 ，臉上立刻露出了幾分失落。但是，很快，失落就又被恭敬和喜悅所取代，躬着身子，承諾一定會竭盡全力，幫二人操辦婚禮。並且承諾贈送長崎港最好位置的大宅院一套，作爲二人的新居。
“婚禮之事，有勞朝長家老。但張兄弟的宅院，卻不能再讓朝長家老破費，畢竟他是娶老婆，不是做客。您老只管幫張兄弟叫個牙人過來，帶着他自己去選。所有費用，就由李某和劉兄弟出，算作我們給他的新婚賀禮！” 心中對鄙夷與欽佩交織 ，李彤笑着出面，替張維善與朝長家老交涉 。
鄙夷的是，朝長家老真夠無恥，爲了幫大村家賺取海上貿易和銷贓利潤，竟然主動把女兒送給一個陌生的海商做外室。欽佩的則是，這長崎港的管事兒者們，一旦認準了海貿對自身發展有利，竟然能如此不惜代價。而大明那邊的朝中重臣，卻至今還在爲了繼續開海和恢復海禁爭執不下 。
“いえありがとうございます…” 朝長家老的聲音再度傳來，旋即爲樸七翻譯成了大明官話。卻是堅持要贈送宅院給張發財這個便宜女婿，以示對自家女兒的看重。
李彤哪裡肯依，堅持要男方出錢買，並又主動提出，其他可以從簡，但好兄弟張發財必須按照大明民間的規矩 ，給予女方孃家一筆添妝禮。
於是乎，雙方就又進入了說廢話和繞彎子時間，你來我往各不相讓。足足客套了大半個時辰，才終於在高野山弘的撮合下，達成了妥協。宅院由男方置辦，添妝禮男方也可以贈送。但朝長家可以按照自己的意願，給予新娘一份豐厚的嫁妝。
有人堅持願意給好兄弟送錢，李彤當然不能死撐着不予接受。因此，便與朝長家老相對着行禮，算作“協議”達成。
恰好崔永和也帶着人，將酒水和菜餚置辦整齊了。賓主重新落座，舉杯相慶，其樂融融。很快，就又喝了個眼花耳熟。
席間，與高野山弘同來的長崎當地豪商，不斷拐彎抹角打探李彤這邊貨物的數量和品類。爲了方便下一步計劃，李彤也非常大方地滿足了客人的要求。不斷命人將各式各樣的緊俏貨物，裝在美輪美奐的小木箱裡，拿出來給客人“掌眼”。非但將高野山弘和當地豪商看得兩眼發直，到最後，連孫、馬、範、陶等人，都跟着一起大呼小叫。
也不怪他們沒見識，張維善作爲漕運衙門中五大參將之一，即便不跟其他四人同流合污，每年也能分到很多“常例”。而經大運河發往北京的貨物，又有很多屬於貢品。經辦的官員按照某種心照不宣的規則“漂沒”下來後，總得拿出一部分來給同僚“潤喉”，當然也不能把他這個堂堂參將忽略在外。所以，此番大夥爲了掩飾身份所帶的貨物，雖然每樣實際上都不太多，但質量和品味，卻絕非普通商人能夠接觸 。
此外，大夥在途中反搶海盜的那批贓物，也都是海盜們精挑細選過的。後者搶劫財物不需要花費本錢，所以得手後也不會珍惜。每次都是將質量和品味差的直接丟進海中，能留下來的當然都稱得上是優中取優。
“李某是奉家族之命，前來探路，所以沒敢將沙船滿載。哪些貨物比較容易出手，哪些貨物不受諸位所喜，也一概不知 ！” 既然被推爲商會的會首，李彤裝也得裝出個樣子，因此，展示完了自己的貨物之後，立刻將話頭引向孫、馬、範、陶、林等同行，“而他們幾個，全是老海客了，所帶的貨物，非但品質更在李某這邊之上，並且數量充足。各位如果誠心想要交易 ，不妨咱們再約個時間 ，一艘船一艘船慢慢看過去。看完之後，彙總權衡，再斟酌下訂！”
“對及，對及，我等結伴而來，公推李老闆爲會首。他的意思，就是我們所有人的意思。”
“貨物可以一船一船慢慢看，但是，不能單獨還價！”
“我等並非只來這一次，其實都是爲家族探路！”
…
孫、馬、範、陶、林等人，一直豎着耳朵期盼。聽李會首終於將話頭引上了正道，趕緊七嘴八舌地補充。
他們的意思，也被通譯如實傳遞給了當地豪商。而衆長崎豪商們，早就料到這批明國海商會選擇共同進退，所以絲毫也不覺得意外。只管先做出一幅願意合作的姿態，準備等到把所有船隻上的貨物都看過之後，再私下裡商量應對之策。
於是乎，雙方心照不宣地將話頭岔開，繼續舉盞相邀，鯨吞虹吸。直喝到太陽再度西斜，才盡歡而散。
上午時前來鬧事的那幫無賴，大部分都已經被帶走。然而，朝長家老的長子，朝長太郎，卻餓着肚皮 ，堅持等到了現在。看見自家父親，醉熏熏地跟“仇人”告別，他心中妒火再次高漲，掙脫了負責監視自己的武士，快步衝上前，大大呼小叫，“いえありがとうございます…”
“他說光子是他的，誰也不能搶走。即便是他父親，也不能拆散他們！” 樸七存心看日本人的笑話，停住腳步，大聲向李彤和張維善兩個翻譯。
“啪！”耳光響亮，朝長家老毫不猶豫地掄起巴掌抽了過去，將自己不爭氣的兒子，抽了個四腳朝天，“八嘎，とうござ…”
“朝長家老說，別做夢了。他已經把光子許配給明國才俊了！並且由高野山弘做了見證，永遠不會更改。” 樸七看得興高采烈，翻譯得也格外來勁兒。“他作爲哥哥，如果心裡難過，就出去玩幾天，等婚禮結束之後再回來。但是，如果他敢繼續鬧事，就會被逐出家門，父子兩人恩斷義絕！”
“這樣不太好吧！” 不願讓朝長家老過於丟臉，張維善苦笑着搖頭。正準備以準女婿的身份 ，去勸上幾句，卻忽然看到朝長太郎一軲轆從地上爬了起來，手指自己，聲色俱厲 ：“敗戦者どんな資格がありますか…”
“八嘎！” 朝長家老大急，一拳砸在自家兒子胸口，將後者砸得倒退數步，再度摔了個四仰八叉。
“り付けた！”一連串氣急敗壞的命令聲，繼續從他的嘴裡冒出。周圍的武士們蜂擁而上，擡起他兒子朝長太郎，轉身就走。
“敗戦者どんな資格がありますか…” 朝長太郎卻仍然不肯認命兒，一邊掙扎，一邊繼續大喊大叫，每一句，都聲嘶力竭。
不知道是反應不過來 ，還是其他原因。通譯樸七忽然閉上了嘴邊，原本因爲興奮而發紅的臉色，也變得鐵青一片。
“怎麼不翻譯了，翻譯啊！” 劉繼業等得心裡着急，忍不住低聲催促。
“他說，他說…” 樸七牙關緊咬，兩眼紅得宛若着了一團火。
“すみません…”
朝長家老和高野山弘聯袂返回，衝着大夥不停地鞠躬，嘴裡賠罪的話說得無比虔誠。
被他們兩個一打斷，樸七隻好先顧眼前。強打精神，替雙方翻譯。直到朝長家老和 高野山弘等人訕訕離去，才又將目光轉向劉繼業，未等開口，兩行帶血的眼淚先淌了滿臉。
“你，你怎麼了？那小子到底說了什麼？你翻譯啊，他如果敢羞辱你，我跟他沒完！”劉敬業待人赤誠，雙手抱住樸七肩膀，用力搖晃，“你翻譯啊，翻譯啊！姐夫，守義，樸七的眼睛出血了！”
“永貴，你幹什麼？你別晃，扶樸七去船上，船上有藥！”李彤和張維善兩個，也注意到了樸七的異常，雙雙走上前，拉開劉敬業手臂。然後一左一右，托住樸七的胳膊。
“我，我沒事！讓老闆您擔心了！” 樸七終於緩過一口氣，用力搖頭，血淚順着兩腮滾滾而落，“那小子剛纔叫囂，叫囂說，咱們都是戰敗國的廢物，大明在戰場上被倭寇打得丟盔棄甲，屈膝求饒。是豐臣秀吉看在大明態度恭順，才答應大明請和的要求，接受大明賠償並與大明平分朝鮮。作爲戰敗國的窩囊廢，咱們應該把自己的女人雙手奉上纔對，有什麼資格娶戰勝國的女人，有什麼臉玷污日本五大華族的血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