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奇貨 (下 )

第十五章 奇貨 (下 )

“顧誠?”張維善不自覺重複。總感覺這個名字在哪裡聽到過,記憶中卻非常模糊。

“兩年前,咱們剛來浙江時,在運河上遇到過這廝。”李彤笑了笑,搖着頭給出了答案。“當時他還送了你一大筆錢,以免你上任之後,在運河上胡亂插手,壞了他們顧家的事!”

“這廝 !” 張維善的拳頭瞬間握緊,然後又無力的鬆開,剎那間,覺得整個世界荒誕得讓人想要捶地。

“沒想到吧,其實我也沒想到。” 不愧是他的至交好友,李彤接下來的每一句話,都說到了他心窩子裡頭,“但那些人既然能把漕運變成私家的調貨通道,又豈會對海貿之利視而不見?更何況,這廝還是一個連許非煙的那點兒私房錢都不肯放過的主兒!”

“沒想到!沒想到!真是沒想到!” 張維善的回憶,被迅速勾起,緊跟着連連搖頭,感嘆不止,

兩年前,女校書許非煙跳河自盡,被王二丫救上官船,他和李彤幾人問清楚來龍去脈之後,全都義憤填膺。當時大夥本欲出手教訓教訓姓顧的傢伙,誰料,後者的手腕之高,卻遠遠超過他們的預料。幾句話,就將謀人財產,獻妾求榮的無恥勾當,變成了一對鴛鴦之間的愛恨糾纏。並且他還是癡情的那一方,平白遭受了許多冤枉 。

若非當時有贊畫袁黃這個老江湖在一旁指點迷津,李彤、張維善和劉繼業三個,差點兒就被他的謊言騙到。畢竟清官難斷家務事,而那許非煙的出身,又決定了她平時所說的話,往往真假參半。更何況,顧某人當時的言談舉止,從頭到腳充滿了君子之風,幾乎找不到任何地方可以指,並且,並且送上重禮來攀交情,出手之闊綽,讓平素花錢如流水的張維善都瞠目結舌。

好在當時袁黃開口及時,一席話,讓兄弟三個如同醍醐灌頂。緊接着,迅速切斷了與此人的一切牽連,各自去鳥不拉屎的海防營和舟師營整頓軍務,如此,才避免一頭扎進大明漕運那個危險萬分的利益旋渦!

最近兩年多來,兄弟三個一心琢磨着如何拆穿“倭寇請和”騙局,以免讓弟兄們的鮮白流,所以早就將顧誠坑害許非煙的事兒,忘得一乾二淨。誰料,造化弄人,雙方竟然在異國他鄉再度相遇,一方扮成海商,苦心積慮想要查清大明使者到底準備瞞着天下百姓,簽署哪些喪權辱國的條約,另外一方,則是負責簽約的大明使者之一!

“這小子,還真跟咱們緣分不淺!” 劉繼業換了一身豪商打扮,推門而入。頭頂的帽子鑲着象牙,腳下的皮靴嵌滿了珊瑚和寶石,甚至連腰間,也掛了兩大塊沉甸甸的羊脂玉,看起來要多燒包有多燒包。“我收拾好了,姐夫,不信都這般模樣了,他還能記得我!”

“你繼續留在船上坐鎮!” 李彤看都懶得多看他一眼,就果斷掐滅了他的外出可能,“讓鄧舶主多一點兒時間養精蓄銳,過幾天,咱們能否平安離去,全着落在他老人家身上!”

“姐夫——” 劉繼業好生失望,立刻跺着腳抗議,“我都收拾好了。讓守義坐鎮這裡纔對。守義,你剛從外邊回來,人困馬乏…”

“你當年對姓顧的態度也最兇惡,肯定會給他留下深刻印象!” 張維善堅決不肯上當,立刻大聲打斷,“不像我們倆,一直對他客客氣氣。”

“胡說,我當時對他也很客氣。並且這兩年多來,我天天在海邊風吹日曬,模樣變得自己對着鏡子都快認不出自己了。那姓顧的怎麼可能記得我?!”劉繼業大急,揮舞着手臂大聲反駁。隨着身體的動作,腰間的玉佩玉珏相撞,叮噹有聲。

“那也不能去。”李彤堅決不肯給他冒險的機會,走上前,迅速摘下他的帽子,順手遞給張維善,“守義,你把永貴的這身行頭,全扒下來,換在自己身上,我在外邊等你。不用太着急,說是下午未時,但今天刮的是東風,船從壹岐島那邊過來,只會晚不會早!”

“嗯。” 張維善答應一聲,立刻動手開始解除劉繼業的“武裝”。後者幾度抗議無效,只好認命地選擇了放棄,並且主動幫着張維善收拾了起來,不多時,也將前者變成了一個俗不可耐的土豪。

事實正如李彤所料,因爲逆風或者拿捏身份,大明使者的船隊,直到下午申時,才隱約出現在長崎港之外的海面上,速度比烏龜爬行還要緩慢。但是,碼頭上等了足足一個時辰的當地日本官員和奉命而來的一衆大明商販,臉上卻沒有露出半點兒不耐煩之色。相反,其中絕大多數,都衝着姍姍來遲的船隊,報以熱烈的歡呼。

而那些自發趕來湊熱鬧的各國商人,還有日本各地的豪商,興奮得手舞足蹈。彷彿大明使者的座艦是純金打造的一般,隨便摸上一把,都能沾上滿手的金屑。

也不是大夥犯賤,無論哪國商人,都有一個共同的特性,那就是對財富嗅覺靈敏。而上一次大明使者沈惟敬渡海抵達日本之時,身後“護航”的大明民船就有四十艘之巨。這些民船之上,當時裝滿了質地精良的大明貨物,並且因爲既未曾經過中間商倒手,也沒給大明和日本兩國交納任何厘金(關稅),價格還不到以往在長崎市面上的一半,甚至三分之一。

那一次,凡是消息靈通,並且主動湊到大明使者面前的商販,都賺得滿身流油。而沒努力往前湊者,則後悔得腸子發青。這一回,大明使者又坐着大船來了,試問哪個商人還會坐失良機?!

“其實,即便讓永貴來,估計姓顧的也不會注意到他。” 深刻感覺到了歡迎陣容的龐大,張維善忍不住苦笑着嘀咕。

“我不是怕姓顧的把永貴認出來,我是怕永貴一時安耐不住,突然跳出去揍他。”李彤捋了捋自己被海風吹亂的頭髮,又瞧了張維善兩眼,苦笑着搖頭,“咱們大明的清流你還不清楚麼,又想拼命摟錢,又要裝出滿臉厭惡銅臭模樣。當着這麼多異國官員的面兒,姓顧的怎麼可能自降身份,與商販爲伍?也就是今道純助這些人對他們不瞭解,纔會命令所有大明海商都到場。等會兒你儘管看,姓顧的若是肯多向咱們這邊掃一眼,就算我輸!”

“你還是別輸爲好。” 想到某些清流們那幅又做婊子又想立牌坊的德行,張維善苦笑着撇嘴,“免得那姓顧的狗急跳牆,與日本人聯手對付咱們。今天這陣仗…”

目光再度環顧四周,他迅速將聲音壓低,“今天怎麼出現了好多陌生面孔,還都是來自大明的商販。我以前,可沒看到過他們!”

“天下攘攘,皆爲利往。幾乎附近所有港口的海商都來了,咱們大明的當然也不會落下。並且有一些,還是衝着咱們商會來的。” 李彤早就注意到了周圍的情況,非常平靜地給出了答案。

“衝着咱們商會?!” 張維善楞了楞,忍不住再度低聲追問,“什麼時候的事情?我怎麼不知道?”

“就最近這幾天。” 李彤笑了笑,繼續低聲補充,“聽說跟着咱們可以賺大錢,所以很多貨主匆匆趕過來入夥。還有十幾家,則是另外組建了一個商會,正在囤積貨物,準備跟咱們唱對臺戲!”

“這羣王八蛋!” 張維善聞聽,頓時怒火上涌。然而,轉念想到自己即將做的事情,心中又涌起了一股報復的快意,“也罷,讓他們來。希望有命賺,也有命花。”

“他們來了也好,人越多,越能分散當地官員和主戰派的注意力!” 李彤對於那些爲了利益主動挑起惡行競爭的商販,卻不太記恨,搖搖頭,笑着分析起了後者到來的好處。若是能惹出點兒亂子,咱們更方便渾水摸魚!“

“也是!”張維善認同這個觀點,輕輕點頭。

如果不考慮後來者也是大明同胞這層因素,光考慮利害,的確趕來的大明走私海商人數越多,越能折騰,對沙船上的弟兄們越爲有利。只是,這種理智的想法,卻讓人心裡隱隱發痛。

於是乎,兄弟兩個不再多言,一同站在碼頭上,安靜地等待使節船隊靠岸。期間有好幾個相熟的海商,殷勤地湊過來打招呼,兄弟兩個也不故作清高。一邊客客氣氣的應酬着,一邊儘量將身體朝人堆兒裡縮,以免出了疏漏,功虧一簣。

其實,今天兄弟倆即便找個藉口推脫不來,也不會引起今道純助的太多懷疑。雙方“合作”得如此密切,還幫助大村氏賺到了遠超過以往數倍的錢財,彼此之間,都已經有了相當的信任度,輕易不會再往壞處去想。

但從始至終,李彤和張維善兩個,都默契地誰都不提推脫的建議。他們之所以這樣做,一方面是因爲,都認爲被顧誠注意到並且認出身份的可能性很小,另外一方面,則是直覺上隱隱約約感到,破局的關鍵,有可能就要着落在顧某人身上!

這種戰場上養成的直覺未必每次都準確,卻絕對值得冒險一試。正如他們在東征期間,一次次面對比選鋒營高出數倍的敵軍,卻總能迅速找到對方的弱點,然後從容破之。

而想起當日顧誠滴水不漏的言辭,以及深不可測的心機,兄弟倆身上,居然涌起了一股久違的興奮。不知不覺間,脊背就停了個筆直,右手也輕輕地握住了腰間刀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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