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交鋒(上)
“轟,轟,轟…”震耳欲聾的炮聲忽然響起,白煙翻滾,熟悉的火藥味道令人的興奮莫名。然而,卻沒有任何炮彈落向水面,只驚起成羣的水鳥,呼啦啦遮住半邊天空。
“噼裡啪啦,噼裡啪啦,噼裡啪啦…”鞭炮聲連綿不斷,伴着喧鬧的鑼鼓聲的號角聲,紅色的紙屑四下飛舞,被海風一吹,繽紛宛若落英。
在白色的煙霧與紅色的落英中,一艘巨大的福船緩緩靠近碼頭正中央。數十名倭人主動跳下水,接住船上拋下來的繩索,賣力地將船首拉入泊位。幾個僕役打扮的穢多擡着一張巨大的木板,麻利地搭在船身與棧橋之間,放下兩端的倒鉤,眨眼功夫,就搭出了一條寬闊的通道。
從沒露過面兒的長崎港主人大村喜前,不知道何時特地從釜山趕了回來,親自站到了棧橋上迎接貴客。今道純助和朝長幸照兩個,拖後半步,站在了大村喜前身側。其他大村氏的家老、家臣、國人衆,則在稍遠的位置,站成了整齊的兩排,夾道歡迎大明使者的蒞臨。
不過,那大明和談副使顧誠的架子卻甚大,遲遲不肯移動腳步,直到大村喜前帶着今道純助和朝長幸照兩個,親自登船相邀,才裝出一幅免爲其難的模樣,緩緩走出了船艙。
“禮部顧郎中誠駕到!”負責迎賓的通譯,立刻用日本語和大明官話,高聲唱喏。喇叭、鑼鼓,鞭炮聲再度響起,緊跟着,碼頭上的所有大明海商齊刷刷躬身,異口同聲高呼:“草民參見郎中!”(注1:日本習慣,官職放在姓氏和名字之間。如小西行長,尊稱是小西攝津守行長。)
“嗯,免了。各位父老鄉親辛苦!”一個身着大明四品朝服,留着三縷文士須的中年官員,在大村喜前,今道純助和高野山弘的陪同下,輕輕朝着衆人擺手。語氣冷得宛若臘月裡的北風。
大村喜前聽了之後,還不覺得此人如何無禮。今道純助和高野山弘兩個,卻不由自主地皺起了眉頭。心中暗道:這些海商個個身家數十萬,湊在一起足以買下半個長崎港。在日本,無禮任何一位大名或者城代,都巴不得這些人能夠成爲自己的座上賓,也好帶着當地的商販一起做生意,給城市貢獻源源不斷的稅金。怎麼他們大老遠跑來迎接姓顧的副使,這副使還老大不高興?好像跟海商們多說半個字,都會令他頭上的官帽失去顏色!
懷着幾分抱打不平的心態,二人又迅速將目光轉向碼頭上的大明海商。卻更加驚訝地發現,衆海商彷彿早就習慣了副使顧誠的無禮,非但沒有感覺到任何不快,並且大多數人臉上都寫滿了諂(chan)媚。
一羣低三下四的馬屁鬼之間,李有德和張發財兩個的身形,就顯得略微有些突兀了。然而,想到那李有德與張發財兩個,連蘇東坡寫詞讚頌過的貢茶,都能隨便拿出來待客,今道純助和朝長家老心中,又是一片瞭然。
海商與海商也不一樣,李有德和張發財兩人實力雄厚,所以不用刻意去討好副使顧誠。而其他海商,則因爲實力沒那麼雄厚,所以需要努力拍顧誠的馬屁,以求能搭上關係,得到後者的照顧。如此想來,朝長家老將養女龍造寺光子塞給張發財,真的是極有遠見之舉。哪怕光子只能給張發財做一個外室,有了這個錨點,張發財的貨船,每年就會不止一次往來長崎與大明之間,帶來的好處源源不斷。
想到這兒,今道純助和朝長幸照,不由得又對“李有德”和“張發財”兩個高看了數眼。而李彤和張維善二人,哪裡知道各自因爲笑得不夠低三下四,所以差一點兒就漏了餡。還在偷偷地打量副使顧誠,越看,越覺得此人與記憶中的那個顧誠,大不相同。
有道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兩年半之前兄弟倆與顧誠相遇,正值後者從南京禮部主事的位置上,調任北京,雖然飛黃騰達指日可待,但此人身上,卻帶着大明年青文官特有的謙卑。而現在,那種因爲長期仰人鼻息而形成的謙卑,卻早已消失殆盡。只剩下了平和,淡定,甚至有一點點居高臨下的悲憫。
“果然是富養人,貴易氣,這姓顧的不過從禮部主事,升做了禮部郎中,居然給人的感覺好像是脫胎換骨!”張維善悄悄又往人堆裡頭退了半步,同時小聲感慨。
禮部主事是正六品,禮部郎中是正五品,兩者相差只有半級。但南京的禮部主事遠離中樞,北京的禮部郎中,卻有資格參加朝會,能經常在皇帝和幾位閣老面前露臉兒,所以,二者的前途根本不可同日而語。受同僚”禮敬“程度,則更是天上地下。
“怎麼,後悔了?當初誰叫你不求你張家那幾位族老,幫你活動一下,留在京師,或者直接由武轉文?”聽出張維善話語後的遺憾之意,李彤也迅速向後退了半步,用極低的聲音調侃。
“我呸!!”張維善朝着地上啐一口,滿臉不屑,“老子怕彎腰彎得久了,真的變成駝背!”
“老實說,一個人一條路,有些官,他能做得,咱們未必做得!”李彤搖頭而笑,滿臉驕傲,爲了好朋友,也爲了自己。
“大明可以蹉跎,而你,一蹉跎就是一輩子。”忽然間,致仕縣令周士運嗟嘆光陰易逝的聲音,又在他耳畔響起,讓他臉上的笑容更加清晰。
若非他和張維善兩人,一個主動選擇了海防營,一個主動選擇了舟師營,雙雙避開了漕運中的旋渦和官場上各種勾心鬥角,今時今日的他們兩個,恐怕也早變了顧誠這般模樣。
念及於此,李彤心中既僥倖,又驕傲。若是哪天又遇到了周士運,他相信自己定會走到後者面前,昂起頭說上一句,周前輩,多謝你當日點撥,但是晚輩可以保證,沒有與時代一起蹉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