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交鋒 (下 )
“得令!” 衆人早就等得心癢難耐,齊齊躬身響應,宛若當初身在朝鮮戰場。
“顧君恩,你帶三名弟兄去盯緊了大村家,查看姓顧的今晚到底在何處落腳?樹兄,盛兄,你們回船上調集四十名熟悉長崎地形的弟兄,然後帶着他們…”李彤衝着大夥點點頭,立刻開始小聲佈置整個行動方略。
早在跟史世用會面的當夜,他就針對不同的情況,擬定了好幾種行動計劃。今晚將其中一個稍作調整,剛好可以派上用場。而張樹、李盛、顧君恩等人,這些日子藉着送貨和各種交際的由頭,早已將長崎港內以及大村氏居城附近的大街小巷摸了個遍,執行命令之時,算得上熟門熟路。所以,大夥很快就取得了第一個成果。
“東家,顧誠今晚一直待在大村氏的居城內,不過,就在半柱香之前,今道純助又帶着一羣武士,去長崎港內到處插木牌子出去了。” 顧君恩身穿一襲黑衣,幽靈般“飄”到李彤身後,彙報的聲音裡,帶着不加掩飾的羨慕。
“木牌子?什麼木牌子?” 李彤眉頭緊皺,信口追問,隨即 ,氣得連連搖頭。“莫非他也要去夜這?他可是大明的和談副使?!”
“嘿嘿,那廝在南京之時,就是花叢老手。這回在海上憋了好些天,如何能憋得住?”顧君恩滿臉不屑,搖頭冷笑,“更何況大村喜前還在千方百計討好他,只要他手下的心腹稍稍做出暗示,肯定不惜任何代價也會讓他得償所願。”
“這廝好生無恥!” 周圍的弟兄齊齊低聲唾罵,恨不得將姓顧的現在就拖到碼上附近,綁上塊石頭沉入大海。
男人好色,在大明朝不算罪過。特別是儒林之中,還腆着臉將這種行爲,解釋成“真名士自風流。” 可你顧某人,如今身爲談判副使,代表的整個大明!沒等與豐臣秀吉正式會面,就先一路從長崎嫖到京都,那些原本就自認爲打敗了大明的日本狂徒,會怎麼看待此事? 他們纔不會覺得,是你顧大副使本人生性風流!他們會認爲,大明國從上到下都是色中餓鬼,把國家大事看得比自己的下半身還重!到頭來,愈發變本加厲地想要從談判中取得好處,愈發會認爲大明不堪一擊!
“這樣,也好 。” 倒是李彤的好兄弟張維善,此時此刻竟然異常地冷靜。笑了笑,低聲提醒大夥,“他和沈惟敬原本就是來兩頭使詐的,無論日本人提出什麼條件,他們兩個都會全盤答應。所以,也不必在乎會不會被人看扁。而日本這邊,如果以爲我大明文武全是顧誠和沈惟敬這種貨色 ,定會疏於防備,反利於我等從容來去!”
“那倒是!” 衆人齊齊點頭,都對張維善的觀點深表贊同 。但內心深處,依舊充滿了羞愧和失望。
拋開雙方所擁有的立場不談,這顧誠,在大明官場之中,絕對算是一位如假包換的“英傑翹楚”,如果不出現議和這檔子事,此人憑藉其家世、人脈、財力和進士及第的文憑,二十年內,要麼主掌一部,要麼牧守一方。而大明的六部尚書和十三布政使,如果全都變成這種貨色,整個國家還有什麼指望?!屆時,要麼江山變色,要麼民不聊生!甚至會再經歷一次神州陸沉,遍地腥羶!
正鬱悶得幾乎要扯開嗓子大叫之際,忽然聽見李彤低聲說道:“守義說得對 ,姓顧的越是胡鬧,越方便我等從容行事。顧君恩,你可派人繼續在大村氏居城附近盯着了?”
“東家放心,盯得緊緊的,只要姓顧的一出來,無論他往哪個方向走,都逃不出咱們手掌心!”顧君恩一挺胸脯 ,非常自信地保證。
“樹兄,盛兄,原方略做一些調整。派到大村氏居城通往長崎道路上的弟兄們撤回,改到各處夜這地點 !” 李彤向他點了點頭,隨即將目光轉向張樹和李盛,“今道純助上次招待咱們之時,就給守義準備了一個極爲豪奢的宅院。此番招待姓顧的,肯定會更爲捨得下本錢,並且今晚需要去夜這的人,遠少於上次。大夥儘量埋伏在夜這地點附近,待確定了姓顧的進了哪處宅院 ,就等着看我的手勢。咱們瞅準機會,給他來個甕中捉鱉!”
“得令!”張樹和李盛揮動着拳頭小聲迴應,隨即帶領起剛剛從沙船上偷偷調出來的好手,如水一般消失在暮色之後。
此刻的大明議和副使,禮部郎中顧誠,還不知自己已成爲別人的目標。他正坐在大村喜前的家中,享受着比李彤等人初來時,更高級別的待遇。儘管,無論是酒菜,還是歌舞,都無法跟南京的畫舫比,可那種衆星捧月般的感覺,實在令人迷戀,當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其實,他這兩年在京師,過的遠不如當年在南京時那般舒心。有道是:不到京師,不知道官小。他初到禮部時,不過是個六品小官,能被人待見,全是依靠身後那個龐大的顧氏家族,以及兩個族兄,顧憲成和顧允成 。
憑着族兄的照顧,和家族龐大的財力,他本以爲自己很快就能平步青雲。然而,大明萬曆皇帝朱翊鈞雖然性子軟弱,還經常犯糊塗,對官吏升遷之事,卻極爲上心。竟然接連兩次,從族兄顧憲成主持的吏部選材之事上,發現了徇私的“嫌疑”。不禁徹底斷掉了其族兄顧憲成入閣的希望,還利用內閣和吏部在官吏升遷上的權力重疊,成功挑起了幾位閣老對他其族兄的防範之心,令其族兄再也無法像原來那般肆意施展手腳,無論做任何事情都會被吹毛求疵!
而今的因爲大明內閣位置出現了空缺,諸位有資格入選之人暗中角力,朝堂上又颳起了一場腥風血雨。雖然最後的結果,還算差強人意。但兩位族兄卻因爲衝得太靠前,成了這場鬥爭炮灰。在角力的過程中,先後被對手抓住把柄,撤職遣送回了原籍。
如此一來,顧誠在仕途上,立刻變得步履維艱。然而,好在他恩師嚴峰又東山再起,重新返回了北京,給他及時地送上了一條大粗腿。而他的兩位族兄雖然官場失意,卻因爲勇於任事,得到了鄉黨們的一致稱讚。當那些稱讚變成了實惠,自然也悄悄地落在他頭上不少,讓他再度看到了飛黃騰達的希望。
此外 ,也是最重要一點,顧家與其他幾個江南豪族,聯手染指漕運,早就積攢下了堪稱“富可敵國”的財力。而只要兩位兄長沒犯下抄家之罪,這些財力便隨時都可爲他顧誠所用,替他逢山開道,遇水搭橋。
不過,家族的人脈和財富,從來都不是可以無償使用的。對兩位族兄如此,對他更是如此。所以,大明與日本議和的副使差事,就順理成章地落在了他的頭上,甭管他願不願意,更不會給他任何機會拒絕。
至於他這個副使具體要爲家族提供哪些回報,也早就寫在了族老們給他的信中。甚至還包涵一些具體的行動步驟和細節,比如,與大村氏建立私交,給顧、李、王、錢等幾大家族即將趕赴日本的船隊,以及即將在長崎開設的商號鋪路 。
從某種角度上說,他這個和談副使,與其是大明的使者,不如說是江南幾大豪族的使者。大明的利益是否會在和談中受損不重要,東征將士鮮血是否會白流不重要,朝鮮是否會被犧牲也不重要。重要的是 ,和談必須達成,大明和日本之間的海上貿易必須重開,以往偷偷摸摸的走私,必須變成光明正大!
如果完成這個目標,今後對他提供支持的,就不止是顧氏一家,而是大半個江南。如果不慎把議和搞砸了,他所面臨的憤怒,也是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