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交鋒(中)
正感慨之際,身邊的海商們,突然齊聲歡呼。緊跟着,大夥的腳步開始向外挪動,你推我搡,彷彿準備去爭搶什麼緊俏貨物一般。
李彤和張維善兩個趕緊各自收斂心神,扭頭向身邊的張樹、樸七等人詢問,這才知道,大村喜前爲了歡迎明使的蒞臨,特地在其居城擺下了席面兒,並邀請所有來自大明的海商前去赴宴。
“去,還是不去?”二人迅速將頭轉向對方,同時在彼此眼中看到了一絲詢問的意思。隨即,又同時輕輕點頭。
今日有資格去大村氏居城赴宴海商全加起來,恐怕有四五十位。而看顧某人先前那自命清高的模樣,根本不可能在海商身上浪費半點兒時間。所以,兄弟倆被此人當場認出來的機率無限接近於零。更何況,兄弟倆跟那姓顧的,上次打交道還在兩年半之前。與那時相比,兄弟倆各自的模樣也發生了很大變化,除非姓顧的一直在偷偷盯着,否則很難將現在的他們,與當時的他們對上號。
就這麼稍一猶豫的功夫,二人已經被其他海商給甩在了身後。待趕到大村氏的居城之時,更是沒有太靠前位置可挑。好在兄弟倆原本也不想湊得太近,所以乾脆拒絕了朝長幸照給專門安排席位的好意,直接在靠着門口的矮几後坐了下來,靜下心來看一場“猴戲”。
這回,等的時間卻不算太長。那議和副使顧誠在奴僕的伺候下,換了一身五品官員專用的常服之後,就緩緩邁着四方步踱了出來。先跟大村喜前重新見禮,寒暄,說了一大堆毫無意義的廢話。然後,又經過大村喜前的善意提醒,才勉爲其難地將目光轉向了在場的一衆大明海商。
“我等大明子民,拜見顧郎中!”自然有善於交際者帶頭,領着所有海商,向顧誠躬身施禮。
“諸位免禮。”顧誠面無表情,用嫺熟且冷淡的京師官話,緩緩訓示,“兩國止戈議和,功在社稷,利於千秋,更是兩國民心所向。爾等渡海而來,乃是響應國策之舉,本官,他日必定奏明聖上,給予諸位嘉獎。”
這一番說辭,恐怕裡頭連半句實話都沒有!顧誠乃是禮部郎中,根本沒資格插手商貿之事。而重士輕商,乃是大明朝自立國之日起持續了兩百來年的國策,朝廷更不可能給一羣聽都沒聽說過的商人以任何嘉獎。更何況,這些海商還在兩國和議沒簽署之前就抵達了日本,屬於明目張膽的走私行爲,朝廷不下令追究就已經是法外施恩,怎麼會公然給予他們鼓勵?!
然而,俗話說,聽話聽音兒,鑼鼓聽聲。衆海商個個都是人精,立馬從顧郎中的訓示裡,得出了此番議和已經十拿九穩的結論。如此,大明與日本重啓海上貿易,就成了定局。以後大夥駕船往來長崎與大明任何一個港口,都光明正大,用不到再像先前那樣偷偷摸摸。而大夥此前的走私行爲,依靠家族裡的長輩稍稍打點,就可以徹底翻篇兒,再也不用擔心哪天靠山倒了,又被朝廷撿起來追究。
至於朝廷的嘉獎,衆海商還真沒看在眼裡。首先朝廷的賞賜向來扣扣索索,那點兒錢不夠任何人上一趟樊樓。其次,除了一些膽大包天的福建佬之外,其餘海商個個身後都站着一到數名高官,朝廷給的嘉獎,在地方上有時候還沒身後那些人一句話好使。
當即,就有人大聲歡呼,感謝顧郎中體貼下情,敢爲百姓謀福。還有人對着西方跪倒叩首,感謝天子聖明,及時啓用賢臣,與日本化干戈爲玉帛。一時之間,阿諛之聲不絕於耳,直震得房樑簌簌土落。
“這顧誠果然好手段。”張維善眉頭緊皺,輕輕咬牙,“輕飄飄幾句話,就讓海商們全部把他當成恩人和倚仗!過後再派人下來跟海商們登記一下名姓,白花花的銀子肯定主動往他口袋裡鑽。從頭到尾,這廝既沒有主動索要賄賂,又沒有與商販爲伍,卻發財與揚名兩不耽誤!”
“也不看看他是誰的弟子?”李彤笑了笑,不屑地搖頭,“那位嚴鋒嚴御史,可是清流當中第一鐵嘴。當初如果不是小野成幸那廝敵我不分,在南京城裡亂殺一氣,咱們哥倆恐怕早就被嚴某人跟他那個弟子給坑到監獄裡頭去了。哪有機會與李如梅,王重樓這等郝傑並肩而戰?更甭提還能效仿古人投筆從戎,在朝鮮一展平生之志!”
“也是!如此,咱們還真的感謝那位小野君!”張維善楞了楞,旋即臉上涌起了一縷無奈。
名師出高徒!這句話用在顧誠和嚴峰兩個身上,再恰當不過。當初嚴大御史憑藉一張鐵嘴和同夥的相助,硬生生彈劾死了戚少保。如今,顧某人又要憑着一張鐵嘴,與沈惟敬配合,將東征將士在朝鮮灑下的熱血,盡數化作寒冰。
可偏偏在大明,像嚴峰和顧誠這樣的王八蛋,個個春風得意。戚少保、李如鬆和鄧子龍這等英雄豪傑,卻要麼鬱鬱而終,要麼被彈劾得疲於招架,終日戰戰兢兢。倒是大明的敵人,如小野成幸、十時連久等輩,雖然窮兇極惡,卻能分得清楚誰是英雄,誰是混賬。偶爾任性之舉,還能讓壞蛋倒黴,英雄揚眉吐氣。
正無奈地想着往事,忽見那顧誠擡起雙手,微微向下壓了一壓,將廳內的如潮馬屁聲,盡數壓回海商們的嘴吧裡。緊跟着,此人那四平八穩的聲音,再度在每個海商耳畔響起:“諸位,大明與日本相隔大海,兩國士民百姓,風俗、習慣、乃至語言,各不相同。諸位在貿易之時,一定要恪守我朝與當地的律例,不可尋釁滋事。更不可,聽、傳謠言,信口雌黃。”
語畢,他臉上的表情倏然一冷,兩道寒芒從雙目中射出,迅速掃遍了全場。隨即一句一頓,抑揚頓挫地補充,“爾等中間,若是有人膽敢任意妄爲,破壞議和。哪怕他逃到天涯海角,本官也一定奏明朝廷,將他擒拿歸案,以正刑典!”
衆海商的媚笑,瞬間凍僵在臉上。一個個個低頭縮肩,不敢接茬兒。李彤和張維善二人,則怒火中燒。
很顯然,姓顧的也知道,他與沈惟敬在兩頭撒謊。所以才藉着今晚的機會,向所有在日本的大明人發出威脅,不得把這裡的真實情況,傳回國內,否則,就是他的仇家,不共戴天。
事實已昭然若揭,這個瞞天過海的議和迷局,姓顧的就算不是主謀,也一定深深參與其中!甚至,沈惟敬都是被擺在明處吸引注意力的棋子,整個議和隊伍,姓顧的真正決策者,能夠一錘定音!
想到顧誠身後的顧氏家族、顧氏家族在漕運上的吃相、顧憲城等人當年全力阻止東征的種種作爲,以及無辜慘死在顧養謙刀下那些戚家軍老兵,李彤的手,就本能地想往刀柄上摸。就在此時,坐在最前面的一個耄耋老者,突然站起來,衝着顧誠深深一揖,“大人請放心,草民們來此,都是爲了做生意,絕不敢亂聽亂傳謠言,破壞朝廷律例與議和國策,更不敢違背大人的教誨!”
“是極,大人請放心,我等草民個個恪守本分,絕不敢自找麻煩!”
“不信謠,不傳謠,乃是草民的祖訓!”
“誰敢亂說亂傳,草民定割了他的舌頭,獻給大人!”
“草民等唯大人馬首是瞻!”
…
聰明人不止一個,轉眼間,海商們爭相表態,堅決聽從顧郎中命令。顧誠要的就是這個效果,微微點了點頭,舉起酒杯,大聲說道,“既然如此,本官敬諸位一杯,希望爾等大明子民,能夠日進斗金,並且懂得飲水思源!”
“折殺了,折殺了,該草民敬大人!”
“折殺了,折殺了,草民等何德何能,敢當大人如此厚待!”
“大人今日點撥之恩,草民沒齒不忘…”
…
衆海商都慌忙舉杯,躬身致謝,緊跟着,搶先將杯中酒一飲而盡。顧誠見此,又笑了笑,舉着酒杯輕輕抿了一口,隨即,就以另有要務爲名,率先離去。只留下幾名級別較低的隨行官吏,陪着今道純助,朝長幸照等人,繼續開懷暢飲。
“這就走了?”張維善一愣,喃喃追問。
“不走,還能坐下來陪一羣商販吃酒聊天麼?傳揚開去,他的牌坊還怎麼立?!”李彤笑了笑,再度輕輕搖頭,“給一甜棗打一巴掌,既會籠絡人心,又知道如何恩威並施。打前哨的人尚且如此厲害,他背後的那些官場老狐狸,恐怕——”
“みなさん、乾杯してください!”遠處傳來一串熱情的日語,將他的話瞬間打斷。兄弟兩個迅速低頭向前看去,只見大村喜前高高地舉起了酒杯。
比起顧誠的傲慢與虛僞,這個麾下兵馬只有區區幾千人的日本小諸侯,忽然顯得無比實在。縱使大夥明知道他之所以如此客氣,圖的是大夥船上的貨物和口袋裡的錢財,依舊對他討厭不起來。
只不過,顧誠已經離席去了別處,大村喜前也必須儘快跟上去,想方設法繼續招待這個一等貴客。所以,接連向大夥們敬了三杯之後,此人也告了一聲罪,匆匆而去。
兩個最重要任務相繼離開,酒宴繼續吃下去,就沒啥意思了。因此,儘管朝長幸照和今道純助兩個,使盡了渾身解數,衆海商們還是很快就都“不勝酒力”,陸續起身告辭。
李彤和張維善兩個,自然也混在了告辭的隊伍之中,踉蹌着離開了大村喜前的居城。然後又在幾個家臣殷切的送行聲中,跳上了坐騎,歪歪斜斜策馬奔向沙船。然而,在坐騎的前腿踏上棧橋那一瞬間,二人卻不約而同地拉緊了繮繩,隨即,目光看向彼此,再度異口同聲,“幹他?!”
“幹他!”跟在二人擔任護衛的張樹,一改平素沉穩,紅着眼睛替二人回答,“兩位將軍,姓沈的雖然沒來,但姓顧的這廝,肯定什麼都知道!”
“兩位將軍,拿下他,順藤摸瓜!”李盛也湊上前,小聲提議,“再等下去,夜長夢多。況且姓沈的今後來不來長崎,很難保證。”
“僉事,將軍,與其衆鳥在林,不如一鳥在手。”顧君恩也早就迫不及待,小聲在旁邊幫腔。
“僉事,不等了,咱們先從此人那裡拿到證據再說!”
“對,僉事,此人…”
老何,張重生、崔永和等人,也紛紛開口。每個人眼睛裡,都有火焰在跳動。
見大夥的心氣如此整齊,李彤也沒有了繼續等待更好時機的想法。果斷拔出腰間佩劍,緩緩舉過頭頂,“那就幹他!掀了戲臺,看那羣狗賊如何繼續兩頭詐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