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脫離 (下)

第二十三章 脫離 (下)

只是,這個人情,鄧子龍卻不方便給。首先,目前他本人還是戴罪之身,復起還需要一番運作手段和時日。其次,林海的職位再低,也是個錦衣衛。當着錦衣衛百戶的面兒,跟三個異國人談怎麼開後門兒,這未免也太拿豆包兒不當乾糧。

“特謝拉先生,你可真沒客氣!” 彷彿猜到了鄧子龍在顧忌自己,錦衣衛百戶林海主動上前一步,笑着朝三個過船來訪的舶主拱手,“怎麼,在月港進貨之時,有人刁難你了?還是弟兄們每次做生意都拖欠過你的款子?!”

“沒有,沒有,絕對沒有!” 大蓋倫舶主特謝拉聽了,趕緊陪起笑臉擺手,“林舶主誤會了,在下討要人情,主要是爲了他們兩個。史老闆做生意一向大氣,在下佩服得很,也願意長久跟貴方合作。但他們兩個都是普通海商,所以…”

向左右兩個舶主看了一眼,他迅速將話切換成了佛郎機語,但是內容卻跟前面,卻有許多差別,不着痕跡地隱藏了他本人此番是受了大明錦衣衛的僱傭纔出手幫忙的事實。

那錦衣衛百戶林海,居然也能聽懂佛郎機語。笑了笑,主動將話翻譯給了李彤等人。末了 ,又念念不忘補充了一句,“一碼歸一碼,錦衣衛談錦衣衛的,各位上官談各位上官的。但是千萬記住,跟這些打交道,不能心軟。漫天要價,着地還錢纔是正經。否則,你明明給了他好處,他還會以爲你是傻子!”

這句話,擺明了告訴鄧子龍和李彤等人,他不會胡亂打報告。後者聽了,立刻心領神會。等接下來特謝拉又笑嘻嘻地提起了人情這個茬兒,張維善便主動接過了話頭。

“大明可做生意的海港,不止一個。只不過月港開海最早,名聲最爲響亮罷了。如果三位想要做生意,不妨到寧波港,或者瀏家港。屆時,直接跟當值的官吏說,長崎舊人來了,他們自然給三位提供一切方便!”

“寧波和瀏家港?” 特謝拉將信將疑,眉頭立刻皺了個緊緊。

“這位李老闆,張老闆和劉老闆,都是我們史老闆不惜任何代價也好保護的人!” 錦衣衛百戶林海反應迅速,立刻笑着向特謝拉介紹。

他雖然沒有提李彤、張維善和劉繼業三人的官職,可那特謝拉也是混過官場的人,目光稍稍從兄弟三個身上一掃,立刻就選擇了無條件相信。隨即,學着見過的大明士紳模樣,抱拳行禮:“在下特謝拉,見過三位老闆,祝三位老闆回去後老婆當官, 孩子生下來就有官做!”

好好一句“封妻廕子”,被他解釋成這般模樣,也算獨一份兒。害得李彤 、張維善和劉繼業三個,花了好大力氣,追溯出他話中願意。一個肚皮抽搐,強忍住大笑,拱手還禮 ,“升官,大夥都升官,特謝拉,你也升官!”

“特謝拉這輩子都不會再做官了,發財就行了!” 特謝拉笑着接過話頭,臉上隱約泛起了幾分寂寞。

張維善先前聽林海介紹過此人的經歷,剎那間,竟有些感同身受。於是又笑了笑,大聲說道:“那就祝你三個發大財。我在瀏家港那邊,有一些朋友。拿到的貨物價格肯定不會比月港高,三位若是來,報稱是張發財的長崎舊人,他肯定會幫忙!”

“去寧波的話,也可以這麼說。” 李彤想了想,笑着在一旁補充。

這回,特斯拉不再懷疑,立刻將二人的許諾翻譯成了佛郎機語,然後拉着另外兩名舶主一起道謝。

那兩名舶主原本只是抱着試一試的心態,跟他前來與沙船的舶主會面。沒想到居然真的能討到如此大的好處,頓時喜出望外。立刻操着各自的語言,將感謝的話說了一大堆。

眼下大明雖然有些老態龍鍾,但大明提供的貨物種類,數量和質量,依舊是整個東方第一。所以他們能搭上大明官員的線兒,不用去月港排隊等貨,而是到寧波和瀏家港享受專門照顧,價值不可估量。而張維善和李彤之所以願意給三位海商人情,一是瀏家港和寧波港,的確都有大批供貨和吃下海外貨物的能力,二來,則是他們看到特謝拉的模樣 ,心中竟有些物傷其類 。

想那乾絲蠟,既然其水師多年前就有本事遠渡重洋,其本身在西方,肯定也是個霸主類的角色。然而,偌大一個國家,在被佛郎機吞併之時,平素受了百姓供奉的宰相、大臣、將軍們 ,一個個裝聾作啞,誰都不肯爲國家和百姓流一滴血 ,一滴淚。倒是這特謝拉,一個小小的舶主,居然學起了伯夷叔齊,寧可泛舟萬里之外,也不吃佛郎機家的俸祿!

轉頭再想想大明,表面上花團錦簇 ,內部確是烈火烹油。遇到個小小的倭國,就被耍個團團轉。若是改天遇到某個萬乘之國來攻,那些尸位素餐的高官,那些眼中只有家族利益的豪商,那些開口閉口全是大義,實際上全是生意的清流,還不知道要怎麼換着花樣去開門揖盜!真的到了那時,兄弟倆恐怕能像特謝拉這般做個海盜,都是一種萬幸!

越想,哥倆心情越沉重,越沉重,就越忍不住要琢磨。到後來,也沒了興致再跟特謝拉等人客套,將他們全都交給了鄧子龍和林海負責招待,各自以身體疲乏爲由告了罪,拉上劉繼業,快步返回了船艙。

回到艙裡,哥倆變成了哥仨,難免又開始擔心,周建良那邊,是否已經帶着劉穎和王二丫,及時駕船駛離了私港。雖然按照雙方約定,如果聽到長崎這邊有炮聲,那邊就要果斷駕船出海。可小西行長做事狠辣,今道純助也知曉有一艘中型蓋倫去了附近的私港。萬一他們先下手爲強…

“應該不會,他們今天動手極爲倉促,否則,趕在天明時,g就派戰艦把沙船擊沉在泊位 上了。哪肯給咱們機會燒了他的炮臺,登船衝出港口?” 劉繼業天性樂觀,想了片刻 ,低聲安慰。

“小西行長想釣的大魚,一開始未必是咱們!” 回頭再看,總比當時更爲清楚。李彤疲倦地打了個哈欠,輕輕搖頭 ,“他估計沒想到咱們會來,所以纔拿顧誠做誘餌。那顧誠也不知道自己被小西行長給利用了,行事才如此肆無忌憚。”

“肯定不止想釣咱們出來,光是咱們,長崎今夜不至於被燒得那般厲害!” 張維善也打了個哈欠,苦笑着點頭。

“也不光是錦衣衛在放火,應該還有日本國其他不想看到和議成功的勢力 。總之,各方不小心成了盟友!” 李彤笑了笑,隱約感到了幾分僥倖。

“你是說加藤清正的人?” 張維善反應甚快,立刻小聲刨根究底。“顧誠不是說,他已經被關起來了麼?”

“加藤清正又豈是肯老老實實等死的?”李彤搖了搖頭頭,輕聲推斷 ,“更何況,那姓顧的,未必說得全是實話。咱們跟他比起來,真的太嫩了些!唉,也不知道這廝,最後燒死在西炮臺上沒有!”

說到顧誠,兄弟三個,就難免又開始檢點起此番前往長崎的得失來。結果,心中更如灌了幾十斤鉛塊般難受。

顧誠的口供拿到了,大明和日本和談的真相,也瞭解得一清二楚 。但回去之後,能不能令朝廷幡然悔悟,卻仍然有許多變數。

首先,這份供狀,要通過哪個途經,纔可以安全地送到萬曆皇帝朱翊鈞之手,而不是半途中又不翼而飛?史世用的錦衣衛都督僉事的職務,雖然實權不算大,卻已經高於南北鎮撫。有能力將他的密奏截留,並且敢派人來殺他滅口者,在大明恐怕一個巴掌就能數得清楚!

其次,如果迫不得已,要將和議真相公之於衆,倒逼朝廷悔悟。恐怕開始之地,就必須選擇在南北兩京。北京那邊,二人都不算熟悉。南京這邊,最方便散佈消息的就是國子監。國子監的師兄師弟們義憤填膺之下,固然能掀起驚濤巨浪。可經歷此事後,參與者的前程也毀了…

再次 ,正如顧誠所言,這個和議,乃是江南幾大世家聯手運作,背後涉及到了勢力龐大無比。可以直接顛倒黑白,指鹿爲馬。跟如此龐大一個勢力鬥,即便兄弟三個這次贏了,恐怕,也傷不到對方的筋骨。反而會被對方當做眼中釘,日後無論仕途,學業,還是人身安全,恐怕都難…

商量半天也沒有一個特別妥當的辦法,哥仨的眼皮,就全都打起了架。正昏昏欲睡 之際,忽然,耳畔又傳來一陣悶雷,“轟轟轟轟…“

“炮擊,大村家艦隊追上來了?真是陰魂不散 !” 兄弟三個激靈靈打了個哆嗦,剎那間,睏意全無。爭先恐後跑上甲板,卻赫然發現,天光已經大亮。

側前方不遠處,兩艘巨大的戰艦,一邊開炮,一邊高速衝了過來。而己方戰艦身邊,卻早已不見了昨夜那三艘海船的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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