樸志鎬不想承認自己身處恐懼之中。
他一向認爲自己是聯邦裡最優秀的年輕一代,三大軍事學院的優秀學生,進入了果殼機動公司工程部,而且眼看着自己將要進入聯邦科學院,甚至有可能成爲林院長的學生,他的人生經歷與成績,足夠爲他提供強大的自信心。
他是一名年輕的軍官,無論是近身技擊擒拿,還是機甲做戰,都是非常強大的人物,無論從哪個角度上來講,雖然越野車無法開動,可是他也不應該恐懼。
然而微微顫抖的兩隻手,讓樸志鎬清楚地認識到,自己對身邊這個人已經產生了一種天然的恐懼感。
先前站在山崖往下看,那一片潑雪似的刀光,血花四濺,許樂所表現出來的強大實力,尤其是在血戰之中的冷靜,給樸志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甚至是感到了危險,所以他纔會選擇馬上離開。
可是對方在如此短的時間內,找到了自己,並且用一把刀斷絕了自己所有退路,樸志鎬感覺到了深深的寒意。尤其是當想到傳聞中,那天晚上在林園餐廳裡,連李瘋子都沒有打倒此人,他的兩隻手抖更厲害了。
……
……
天上的雙月全部都在雲層之後,虎山道畔一片黑暗,只有山崖下方的燈光隱隱約約地照耀着萬家安寧。
車門輕響,樸志鎬從越野車裡走了出來,低頭看了一眼許樂手中緊緊握着的那把刀,看着刀鋒上漸漸變成漿狀粘稠物的血水,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強自鎮定說道:“怎麼弄的這樣狼狽?”
聰明人都會知道在這種情況下,說這樣的話其實沒有任何意義,尤其是當樸志鎬一臉蒼白的時候。然而樸志鎬依然這樣說了,因爲他必須賭一賭,面前這個叫許樂的年輕蹲坑兵,有沒有膽量。
“誰派你來的。”
許樂看着樸志鎬的一頭金髮,微微低頭,握着刀柄的手指卻緊了緊。看見樸志鎬,應該就能猜到背後的勢力,聰明人應該不會再多問,可是他依然問了。
樸志鎬有些艱澀地笑了笑,開口說道:“問這些沒意義。剛纔在公路上,你連那些想殺你的人都沒有殺死,自然也不會殺我,既然你不會殺我,我自然不會告訴你什麼。”
“我只是想提醒你一句,在真正強大的勢力面前,你只是個小人物,就算你再能打,只要他們一句話,你就會被打成馬蜂窩。”
許樂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他的頭依然微微低着,片刻後說道:“我一直想做一個遵紀守法的好公民,但很可惜,聯邦沒有給我這種機會,在我十來歲的時候……我就已經殺過人了。”
他說這句話時的語氣很平靜很從容,就像是在對樸志鎬訴說怎樣解答春季招募考試裡的習題,然而正是這種從容的語氣,卻讓樸志鎬剛剛纔好轉一些的臉色變得更加蒼白。
“我錯了。”樸志鎬苦笑着說道:“我真的錯了,剛纔就不該熄火,至少也不應該把鑰匙拔下來。”
這是一句真心話,這是致命的錯誤。
既然是借刀殺人,便沒有出現在現場的道理。樸志鎬錯在以爲自己躲在山路這上已經足夠小心,卻沒有想到許樂居然能在如此短的時間內發現自己,並且一刀斷了自己的後路。
到了此時,他才隱約明白,自己執意站在虎山道山崖上看着這幕的發生,不是爲了處理什麼突發情況,只是他下意識裡依然難以忘記果殼春季招募考試裡的那一幕,他想親眼看着許樂這個好運氣的蹲坑兵,在水泥路面上斷腿輾轉,痛不欲生……
利修竹也犯了一個錯誤,他自以爲高估、卻依然低估了許樂。
聯邦七大家裡,鐵算利家以算無遺策著稱,然而這位利家的正統繼承人眼中的小人物許樂,卻不是一個可以按照常理推論的傢伙,許樂是一個闖入聯邦上層圈子的異類,像塊石頭那般硬且執着,他的力量不在於什麼邰家,也不在於什麼國防部部長女婿,而在於他腦海中的知識和身體裡的力量。
面色蒼白的樸志鎬,喃喃自語錯了,微低着的眼眸裡卻是越來越平靜,他不知道面前的許樂會不會忽然動手,但他知道自己如果真的敢說什麼,曰後迎接自己的,依然是一條死路。
他的雙手在身側顫抖着,似乎是因爲恐懼,然而事實上,他知道自己只是讓自己的手顯得更自然一些。
距離腰上的手槍還有幾公分的距離,以自己在軍事學院裡最快的拔槍速度和射擊成績,面前的許樂,就算真的有像李瘋子那樣恐怖的實力,也只有死路一條。
許樂的頭也微微低着,他沒有注意到樸志鎬遮掩着的眼神變化,也沒有注意到對方面部神情逐漸平靜,因爲在東林大區的礦坑裡,封餘大叔不止一次提醒過他,在這種情況下,只需要盯着對方的手。
樸志鎬顫抖的雙手忽然動了,閃電一般側身,掏出隨身的手槍。
許樂也動了,右手緊握着的長刀劈下,亮起一道刀光。
……
……
這是一把鋒利的好刀。
嗤的一聲,樸志鎬的右手伴隨飆出的血水,脫離了他的手腕,和那把泛着金屬光澤的手槍,一起落到了水泥地面上。
這名前程似錦的聯邦新一代優秀軍官,靜靜地看着自己斷枝一般整齊的手腕,看着上面汩汩噴涌的鮮血,看着斷腕處那些刺眼的骨白和血肉絲絡,眉頭擰了擰。
樸志鎬沒有想明白許樂的刀爲什麼會這麼快,爲什麼對方就敢這樣不講道理地揮了過來,難道從一開始的時候,對方就下定了殺死自己的決心?在這一刻,他根本沒有想到,是自己想要掏槍打死許樂。
直到此時,斷腕處那道清晰而令人瘋狂的痛楚之意,才傳進了他的大腦,令他痛不欲生,令他直欲哀嚎。
然而他痛嚎不出來,因爲一道淺淺的血線出現在他的脖子上,血水開始從那道線往下滲漫,看上去就像是被割了一刀的白色包裝番茄醬罐子。
樸志鎬痛苦而困難地扭過頭,不可置信地看着許樂的臉,直到要死的這一刻,他依然覺得這件事情很荒謬,像自己這樣註定要名動聯邦的人物,怎麼可能死的這麼早?怎麼可能在虎山道上死的如此無聲無息?
他這一扭頭,脖頸處那道血線裡的血水流淌的更快。
他用左手和只剩一隻手腕的右手死死地捂着咽喉,卻阻止不了生命隨着血水流失,啪的一聲倒在了地上,抽搐了兩下,便再也沒有任何動靜。
……
……
許樂看着地上樸志鎬的屍體,心情有些怪異。
他不是一個使刀的高手,先前那一刀斬下,只是情況危險下的下意識反應。刀鋒衝着對方手腕,沒有想到刀身先前被越野車的車門夾的有些些微變形,鋒利的刀尖竟是掠過了對方的脖頸。
這不是他第一次殺人,他第一次殺人的時候,年紀還很小,那天夜裡鐘樓街後方的垃圾場下着大雨,那根尖利的液壓管,握在手裡是那樣的輕。
在臨海體育館地下停車場內,許樂也殺了好幾個人,可那畢竟是在戰鬥之中,不像今天這個有過幾面之緣的樸志鎬,如此清楚地死在了他的面前。
許樂一向認爲自己是個好人,也想做個好人,可是好人也會殺人嗎?這是哲學問題,他不想去思考這個問題。
他看着公路地面上樸志鎬的屍首,沒有嘔吐的慾望,沒有自責,只是有些惘然,便是惘然也不過持續了三秒鐘的時間。
他轉身而走,直下山崖。
……
……
“繫好安全帶。”
許樂對身旁副駕駛位上的鄒鬱輕聲說道,他此時已經脫掉了身上沾着血污的背心,從後車廂裡找了一件備用的衣服套在身上。然而那股淡淡的血腥味道,在車廂密閉空間裡,依然顯得那樣的刺鼻。
鄒鬱靜靜地看着他,雙手小心地捂着隆起的腹部,面色微白,眼瞳明亮,她不知道先前許樂衝上山崖去做了什麼,可是看着許樂故作鎮定的表情,嗅着那絲不祥的血腥味道,她能隱約猜到。
這是一個神秘的傢伙。
“我送你回家。”
黑色汽車快速地駛離開了虎山道,沒有駛向他們居住已久的簡單公寓,而是調轉了方向,向着二號高速公路盡頭的首都特區駛去。
“出什麼事了?”鄒鬱微垂眼簾,輕聲問道。
“我殺了一個人,也許再過一會兒,我就會被聯邦通緝。”
許樂看着車窗前方高速公路上那些不停閃動的夜光標誌,沉默片刻後說道:“樸志鎬,上次利孝通和你賽車時帶着的那個人。”
“和我有關?”
鄒鬱懷孕之後,變得溫柔了許多,尤其是那一雙黑瞳裡總是閃着多愁善感的光芒。但她當年畢竟是一個喜歡穿紅衣的冷酷千金,聽到許樂殺了人之後,眼眸裡的震驚一閃而過,冷靜地關心起事情後面的真相。
“不,應該是和實驗室裡的資料有關,那些人想搶沈老教授的數據,偏偏我攔在了中間。”
許樂手中的方向盤微動,順着高速公路的標誌指引,向着首都特區國防部公寓方向駛去,沉默片刻後繼續說道:“我晚上要去做些事情,而且我看以後……很難再陪着你保胎了,所以只好先你送回家,希望你不要生氣。”
難得聽到許樂的這句話裡多了保胎這個冷笑話,鄒鬱的表情卻沒有絲毫變化,她神情凝重地看着許樂的側臉,問道:“你想做什麼?”
“利孝通晚上……一般在哪裡?”
聽到這句話後,鄒鬱的眉尖瞬間極緊地蹙了起來,雙手緊張地捂着腹部,嘆息着說道:“我肚子有些不舒服,先陪我去醫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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