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桑樹海邊的小緩坡上,聽到身旁年輕帝官沒有一絲憤怒的火氣,只有淡淡的輕蔑嘲諷意味的問話,許樂那雙如墨般濃重的雙眉似要挑起,卻終究在一陣急促的咳嗽聲中回覆了平靜。
“已經過去了幾十年的時間,還要爭論是由誰挑起的戰爭,沒有太大的意義。”許樂隔着絲質上衣
,揉了揉發癢的肩處傷口外圍,忽然說道:“不過如果我沒記錯,當年是你們陰險地炸燬了聯邦的科考船。”
關於是哪方引起了這場血腥而曠日持久的宇宙戰爭,誰應該承擔開啓惡魔之匣的責任,聯邦和帝國中無論青年還是老年曆史學家,都有各自堅定的敘說,因爲雙方星域相隔遙遠,戰火紛飛,交流隔絕的關係,纔沒有太過熱鬧的學術戰爭產生。
懷草@?詩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出人意料地沒有就此發表意見,而是接(着)走下山坡,背對着桑海市區裡走去。
許樂有些不捨地最後看了一眼如海的青青桑林,聽着那些曼妙的沙沙聲,轉身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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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懷草詩又去了另外幾個地方,在這個過程中,他一直保持着沉默。許樂不知道這名年輕帝官的身份,心中雖然有所猜測,但缺少足夠的證據,不過現在他已經基本上能夠猜測出,此人在帝國內的身份地位相當崇高。
於是他更不明白爲什麼此人要帶着自己這個必死的囚犯,持續這帶着荒謬氣息的觀光遊覽,難道帝國人真的只是想讓聯邦打造出來的英雄人物,當着整個宇宙承認聯邦的罪惡?這種推測是在沒有任何道理。
如果許樂知道帝國政壇水面之下的某些異動,如果這名帝官真是他猜測的那位傳奇人物,或許他便能知道爲什麼對方刻意拖延返回天京星的日期。
下午時分,兩個瘦削的年輕人以及他們身旁上百名僞裝的便衣軍人所組成的奇怪參訪隊伍,來到了離阪星桑植州立大學。
根據帝國皇帝當年的特殊法令,離阪星成爲了帝國境內位移實行無差別教育的行政星球,也就是說,在這顆星球上,無論你是貴族還是平民,甚至是最底層的農奴,只要你們的子女足夠努力足夠優秀便能夠得到公平教育的機會,甚至最優秀的那些人,還能夠得到皇室提供的專項獎學金。
這項計劃被稱爲跨種族教育試點,甫一推出,便招展(致)了整個帝國貴族階層的憤怒反對,每當想到自己某某榮耀家族三十八代繼承人,要和某某泥腿子的兒子在一個教室裡學習,帝國貴族們便覺得自己問到了某種腥臭的味道,感到尊嚴受到了極大的羞辱,身爲貴族,怎麼能和那些庶民,甚至是奴隸一起生活?
在這件事情上,先來用溫和方式安撫規則階層,用血腥方式鎮壓賤民的帝國皇帝,表現出令人吃驚的堅持與強勢。在帝國皇帝的強力鎮壓下,帝國元老會的貴族們,看着門口的士兵和皇家情報署的官員,才忍氣吞聲地通過了法例,將離阪星確認爲跨種族教育試點區域。
饒是如此,當第一名農奴的兒子滿臉緊張畏懼地走進離阪星黃山磯學院大門時,依然需要荷槍實彈的帝國士兵保護。
當日,黃山磯學院院長憤而辭職,接下來的一念間,離阪星上的貴族們紛紛將自己的後代送到了別的星球,他們寧肯花費鉅額的財富,也要自己的兒女去接受純潔的貴族教育,而不是在離阪星上人手皇帝陛下突發奇想的惡劣行爲。
爲了領地源源不斷產生的財富,這些貴族自己肯定不會離開離阪星,不過這改變不了某種趨勢——隨着越來越多的平民子弟進入各所新式大學,這顆星球空氣裡的氣氛變得越來越活躍,或者說危險。當然,這些因爲解除了更多知識而變得更有能力更加自信的年輕人們,對於賜予自己這一切的皇帝陛下無比忠誠,無比狂熱。
桑植州立大學最大的建築一樓中央,掛着帝國皇帝陛下懷夫差的巨幅畫像,學生每每經過,都會馬上停止激烈的學術辯論,滿臉嚴肅地立正敬禮。
許樂收回望向那幅畫像的目光,聽着後方傳來的爭吵聲,眉頭不由微微皺起,他的帝國語並不好,只能勉強聽出那幾名學生似乎是在討論引擎輸出功率可監控的問題,討論程度還比較淺顯,可是他依然感到了強烈的警惕,要知道,在聯邦的時候,可沒有人能夠想到,在帝國大學裡,居然能夠有這麼多平民學生在寬鬆的氛圍下討論學術問題。
他一向認爲聯邦對帝國最大的優勢不在於經濟,而在於教育、科技以及最根基的思維方式,如今帝國似乎正在不聲不響地作出改變,以帝國恐怖的人口基數,想要追上這種差距,或許並不是太難的事情。
懷草詩注意到了他皺了皺的眉頭,依舊面無表情地保持着沉默,到這他走上了三樓。
三樓頂頭的會議室裡正在進行一場歷史大課,數百名衣着樸素的帝國年輕人,正安靜而飢渴地聽講臺上的教授講課。
課件播放設備,逐行掃描過濾光幕,就是激光點觸筆,這些在許樂眼中顯得未免有些寒酸,不要說第一軍事學院或者梨花大學相比,就算是與她老家東林的大學條件相比,帝國方面也要落後很多。
但他聽的很認真,因爲那位帝國教授正情緒激動地在講授很多年前那場戰爭的起因,教授用的是標準帝國貴族用語,他能勉強聽懂大部分。
桑植州立大學的職位歷史教授,並不知道今天下方聽課的人羣中,多了兩名身份特殊的年輕聽衆,他更不會奢望此刻所講授的歷史會對將來的歷史產生什麼影響,他只是按照帝國皇家教育署擬定的標準教材,向帝國的青年們講述聯邦人的殘忍與陰險。
“對於聯邦這種由商人控制的無恥政客聯合體來說,什麼能夠讓他們不惜耗費鉅額軍費累發動一場長期戰爭?國家的榮耀?不,他們從來不知道榮耀這兩個字是怎麼寫的。”
教授情緒激動地揮舞着手指上的激光筆,紅色的光點在會議室的天花板上快速跳飛,就像這顆星球上最常見的蠶蛾臨死前的壯烈的舞蹈。
“是利益!只有利益驅動才能讓這個商人聯合體瘋狂。是晶礦!只有晶礦才能維持他們的無線度星域擴張,從而緩解內部的深層矛盾!”
“兩百年前,聯邦的晶礦資源已經接近枯竭,擺在他們面前的只有兩條道路,一是儘快尋找或發新型的替代能源,要不然就是馬上尋找到新的晶礦資源,不然他們以晶礦爲基礎的太空飛行器將全部癱瘓,太空武器將全部失效,換句話說,聯邦隨時可能崩潰。”
“然而聯邦人耗費了一百多年時間,也沒有哦找到新的晶礦資源,這些本來可以用來研發新能源的時間,也被白白浪費一空。爲什麼?因爲控制聯邦政權的商人中的某一家享有法定的晶礦資源採掘權,並且憑藉這種權力謀得了大量的利益。如果聯邦研發出新型能源,這個家族的特殊地位將蕩然無存,他們不可能允許這種情況的發生。”
“爲什麼聯邦政丄府會允許這種事情發生?因爲你們永遠不要忘記,那個政丄府實際上就是被控制在這些家族的手中。”
“聯邦米有晶礦,帝國有晶礦,當那幾艘應該被詛咒的聯邦探測飛船,誤打誤撞來到帝國,並且發現這一事實之後,戰爭,也就再也無法避免。”
“強盜來到了家門口,他們不需要搶劫的理由,那我們所能做的,所必須做的也很簡單。”
歷史教授沒有了最初的平靜,緊握着拳頭,憤怒地說道:“把這些強盜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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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樂毫不懷疑,如果自己是聯邦人的身份被人知道,下一刻肯定會被會議室裡數百名憤怒的帝國學生撕成碎片。幸虧他的黑髮黑眸與身邊的那名帝官一樣,雖然有些引人注目,但引來的都是略帶敬畏的目光。
聽完這節歷史課後,許樂跟着對方走出了校園,在門口他沉默了片刻,難得地提出了一個要求,要了一根菸抽。
煙霧陣陣裡,他對那名帝官說道:“和我們那邊的歷史課很像。我所看過的歷史書籍中關於這一段的記載,說的是,那一任帝國皇帝爲了緩解你們內部的種族與階層矛盾,悍然發動了戰爭。”
沉默與香菸是思考的良伴,之所以思考是因爲許樂必須承認,這堂帝國的歷史課,對他而言,確實是另一個角度去看待當年的戰爭起源,尤其是關於晶礦導致戰爭的說法,他還是第一次聽說。
那個能夠控制政丄府的家族,自然便是莫愁後山的邰家。
“席勒說過,人們有各自的是非。”他把菸捲掐滅,握在拳心,望着那名黑髮帝官說道:“而且我不是聖徒,雖然怕死但也不是太怕死,所以……你不用指望我會叛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