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部隊今面穿越空間通道之前,聯邦政府肯定沒有人想到與帝國的地下抵抗組織發展某種合作關係,因爲缺少必要的條件。如果有參謀提出這種請求,或許只能被人當做是笑話。
正如那位抵抗組織領袖所言,他這輩子都只見過兩個聯邦人,對於那個遙遠星域的政府更沒有絲毫認知,聯邦對那些帝國底層掙扎求活的賤民抵抗組織,也是陌生的猶如前世的路人。
可誰能想到,就在如今這份以往不可能存在的協議,卻在一步步變成真實。
許樂想到這一點,眉尖忍不住緊緊地皺了起來,手掌在微涼的二樓欄杆上緩緩撫摩,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荒謬感一一幾年前那個在東林鐘樓街和礦坑裡天天望着紅灰天空發呆的那個孤兒,如今居然能夠對世界產生這麼大的影響。
當然這種影響力比較虛假,他只是一名聯邦軍方的上校,根本沒有資格簽署如此重要的協議,他只是在一個正確的時間出現在一個正確的地點湊巧遇見抵抗組織這羣正確的人,並且抵抗組織相信他身上那些很多有代表意義的身份,比如軍神接班人,總統親信之類。
事實上如果不是這份協議對於聯邦軍方來說有百益而無一害,或者許樂不敢承諾任何東西。
現在是夏天,很深的夏,悶熱的空氣在四周破爛的建築羣內堆積發酵,漸漸生出一股發黴的氣息,他坐在二樓默默地看着,心想不知道有多少無法得到帝國救濟的貧民會悄無聲息地中暑死去。
“我在這片街區裡生活了近四十年,如鼻將來新政權成功建議了,我在議會的第一項提議,肯定是把這片貧民區全部拆光,他媽的,看都看膩了,誰還會願意住?”
一個充滿了狠厲味道的聲音在許樂的耳邊響起,他轉過頭望着那人說道:“一夜之間全拆光了,這些人去哪兒住去?再說你這麼確定自己能夠進議會?”
來到他身邊的人是木恩。
許樂在修理廠裡住了幾天時間,大約瞭解了一些具體的情況,身旁這位習慣裸身穿皮毛衣裳的中年男人,居然真的是天京星最強大的幾個幫派領袖,雖然那天聽過沃斯先生的解釋,可他還是很難明白,一個擁有十幾間賭場和貧民區百分之二十三土地所有權的大人物,爲什麼會對抵抗組織的事業投注如此飽滿的熱情。
“住哪兒?”木恩叨着一根粗菸草,帶着一絲殘忍和興奮,望向西方紅日下的城市,說道:“那邊有很多貴族的莊園,足夠住下幾十萬人,就算不夠,陛下那麼大的皇宮也可以拿來當宿舍。”
“至於我自己,我爲革命放棄了這麼多,拼了這麼多年的命,難道還沒資格當一個破議員?”木恩冷笑着說道。
“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也不可能是簡單的論功行賞。”這些天的相處,讓許樂知道這些帝國黑幫並不是很難打交道的人物,微笑着嘲諷道:“你這種心態如果讓沃斯先生知道了,肯定要召開會議批判你。”
提到沃斯先生的名字,木恩的表情頓時變得有些拘謹,再也沒有黑道大佬的那種霸氣,沉默片刻後,他望着許樂認真說道:“你應該知道我的家人全部死在卡頓的手中,我一直沒有認真的感講過你。”
“在無心的情況下做出來的好事,沒有資格尋求任何感謝。”許樂的回答也很認真,接着好奇問道:“我很不明白,現在天氣這麼熱,你爲什麼還要一直穿着這件裘皮大衣?”
“這些年很多人好奇這個問題,但除了沃斯先生之外,你是第一個敢當着我面問的人。”木恩將手中燃燒一半的粗菸草隨手扔進樓下的池塘,哈哈大笑了幾聲,略一沉默後,竟真的開始解釋了起來。
“小時候……我知道只有貴族少爺們才能穿得起名委的皮毛大衣,但我並不羨慕,窮孩子嘛,誰會羨慕不屬於自己的東西?”
“結果有一天,少爺有件水貉皮的外套被人用剪刀剪壞了,他認爲是我做的,把我毒打了一頓……”
木恩沒有袒露身上的傷疤以證明當年那場毒打是怎樣的令他刻骨銘心,或許是這些年的黑道生涯讓他身上的傷疤多到不可計數,但通過眉眼間那股被歲月洗淡卻依舊令人心悸的冷酷殘忍之色,大抵能夠想像到幼年時的他遇到了怎樣慘無人道的待遇。
“從那天起,我對所有光滑皮毛類的衣物都會產生某種強烈的衝動。來到天京星後,我一直藏在這片街區裡混日子,替卓裡殺了一個人,拿到第一筆標紅後,便買了一件很漂亮的淡灰狐狸毛大衣。”
“後來我不停殺人,開始有資格命令人殺人,同時我開始不停買皮毛,十件,一百件,嗯,我感覺很爽,無論什麼天氣什麼場合,我都會一直穿在身上,哪怕有一分鐘沒穿,就胸毛都要憤怒的亂刺。
木恩的左手伸進裘皮大衣敞開的口子裡,捉弄着那些茂密的體毛,忍不住開始哈哈大笑,笑的那雙鷹隼一般的眼睛裡都掙出了淚花。
笑容漸斂,這位黑道大佬淡淡說道:“我知道在你們看來很神經,當年都城裡另外幾個大佬都用這件事情嘲諷過我。不過當這幾個傢伙都變成臭水塘裡的沉屍後,再也沒有人敢質疑過我的穿衣品味。”
許樂沉默安靜地傾聽着,這是一個很常見、很套路的悲歡故事,不需要去進行什麼童年陰影的心理分析,但從身旁這位黑道大佬的口中親自緩緩道出,依然令人有些震動。
“我知道帝國的戶籍管理制度很嚴格。雖然貧民區裡確實藏着很多流亡犯,可你當年爲什麼要從老家逃到這邊來?”許樂問道。
“因爲我把那位像娘們兒一樣爲件皮毛衣裳蹦跳尖叫的少爺給一刀殺了。”
很連貫的一句話全無凝滯輕描淡寫地從這位黑幫首領口中說了出來,做爲聽衆的許樂卻忍不住愣了很長時間。
木恩故事講的很儘性,舔着嘴脣又取出兩根粗菸草,遞給他一根。
默然接過粗菸草點燃,許樂貪婪地深吸了一口,眯眼望着落日下的帝國都城,記得當時年紀小,自己也曾暴殺人。
恆星紅暖的光芒逐漸沉沒於高聳宮牆的下方,北面天穹中那些繁忙起降的飛行器也漸漸降低了頻率,終於夜風從南方的楓湖處吹了過來,異常艱難地穿行於貧民區崎嶇狹窄的街巷之中,帶來些許涼意,吹走幾絲悶暑的痛苦。
許樂和木恩用手指夾着粗菸草,沉默地坐在二樓,看着這幕畫面,噴吐着昂貴的煙霧。
“做下準備,爲你準備的飛船三天之後到,地址到時候我會告訴你。”木恩目視前方,緩緩開口說道:“我們只有能力送你離開天京星系,進入海盜航線,至於那艘飛船能不能穿過軍方的重重封鎖,就要看你的能力或者是運氣。”
許樂低頭狠狠吸了一口煙,辛辣的煙霧灌入肺部,讓精神變得瞬間新鮮起來,被俘虜然後逃亡再被囚再逃亡,他在這顆星球上已經停留了近一年的時間,眼下終於能夠有機會離開,難免動容。
至於木恩後面警告提醒的事情,也在他的意料之中。在帝國皇室和那位殿下暴怒的威壓之下,整今天京星的地下走私航運體系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清洗和打擊,抵抗組織或者說身邊這位黑道大佬,居然還能找到一艘能夠離開天京星的飛船,所體現出來的實力已經令人相當敬畏
“麻煩了。”
幫助他回到聯邦,是協議是交易,並不走路見不平的幫助,所以並樂沒有說謝謝,只是說了這三個字。
“我們本來承諾是把你送到你們人手中,那纔是真正的麻煩。”木恩揮動了一下手中的菸草,淡然說道:“整個航路上都有我們的人,但前線正在打仗,誰也不知道空間管制到了多嚴密的程度。”
“如果到最後的時候,你給我一艘船。”許樂沉默片刻後說道。
“這個沒有問題。”木恩忽然轉頭,盯着他的眼睛,說道:“但我也必須提醒你一些事,我感謝你殺死了卡頓,但並不代表我們這些人心甘情願和你們聯邦人合作,爲了送你出去,我們會死很多人,所以……你千萬不要忘了,你曾經答應過我們的事情。”
許樂很理解這些地下抵抗組織成員們的心理掙扎,所以他沒有回答什麼,這時候回答任何字句,代表聯邦政府承諾任何幫助,其實都無法讓這些人的心情變得好一些。
他眯眼望着遠方,三根手指捏着粗圓的將要燃盡的深色菸草棒子,沒有像木恩那樣扔進樓下的水塘,而是很細緻地在腳邊地板上緩緩碾息。
就在這個時候,不知道藏在欄杆上何處的電鈴輕輕地響了起來。
木恩快速起身,走進身體幽暗的長廊,半分鐘後,他表情異常尊敬地推出一副輪椅,推到許樂的身旁。
輪椅上面坐着那位滿臉老人斑,看上去有些猙獰恐怖、表情卻又是無比柔和的地下抵抗組織領袖。
許樂站起身來點頭致意。
沃斯先生微笑望着許樂,說道:“我有一個人想介紹給你認識一下,以後如果我不在了,就由他負責和你進行聯絡,監督雙方協議的執行情況。”
一個表情冷漠,約摸三十歲的帝國男子從輪椅後方的陰影中站了出來,看到許樂時他的眼睛眯了眯,鋒利如刀,略一停頓後,伸出手自我介紹道:“我是齊大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