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8章 倀鬼(十三)深林陷行客

鎮東邸舍二樓的房間中,紙頁上兩種筆跡一問一答,鉤勒出與鎮西截然不同的故事發展。

羅海花夫婦在夜間目睹燈籠自然翻倒,本打算阻止,卻從身上一個能夠解析線索的道具中得知,葬身大火非但不是意外觸發的死亡點,反而是通關和破解世界觀的關鍵。

道具告訴他們,楊花鎮早在多年以前就被一把火燒盡,不復存在。

他們如今所在的楊花鎮是舊日的幻影,本身是虛假的存在,自然無從找到真正的出口。

他們只有也經過烈火的灼燒,才能進入真正的楊花鎮。

這番說辭並非空穴來風,證據就是他們房間裡藏着的那封書信:

【此城若陷,則家國淪喪,爾輩兒女家資,皆爲奴爲帑……】

【東南勤王者衆矣,王師既往,或餘一息。吾輩當伐薪拾柴,焚宮毀闕。珠玉金鼎,寧化飛灰,不可資敵。】

據說當年楊花鎮即將失守,守城的孟將軍爲了不讓敵軍在佔領城鎮後補充物資,命令手下的士兵從鎮東開始,一面驅趕鎮民,一面點火燒燬房屋資材。

整個鎮子付之一炬,期間多有踩踏和誤傷,死於戰火的鎮民心有不甘,執念凝聚成楊花鎮毀滅前的影像,冤魂則如生前那樣在鎮中游蕩。

很經典的恐怖故事套路,證據又很確鑿,羅海花夫婦一番糾結後選擇了相信。

後續發展也證明他們的選擇沒錯:他們醒了過來,其他玩家卻都不見了,或者說,看不到形影了。

所有沒有遭遇火災的玩家都被困在另一個空間,唯有通過紙筆方可和他們交流。

——和鎮西玩家視角中的情況不能說是毫不相干,只能說是完全相反。

“孟將軍……會是孟老爺本人嗎?燒完鎮子後,自己莫名其妙也成了鬼,死後繼續統治鎮民?”

齊斯將紙頁放回牀頭櫃上,擡手摸了摸臉:“以及……我怎麼不記得我被困住過?”

紙頁上羅海花的字跡如假包換,和鎮西邸舍那邊“希夷”狀態的羅海花寫下的字體一般無二,可以確定出自同一人之手。

讓齊斯比較在意的是,紙上沒有他的字跡,負責通過紙筆和羅海花夫婦溝通的那人自稱“唐煜”,和林辰在一起,話裡話外卻沒有提到他和仇心的存在。

“我和他們失散了?這些信息是假的?有NPC冒充玩家?還是說,這是獨立於我現在經歷的一切的另一條時間線?”

齊斯搖了搖頭,目光落在木牀上。

羅建華和羅海花兩人依舊不動如山地躺着,從外貌上看不出區別和破綻,應該不是詭異遊戲僞造出來的假人。

奇怪的是,他們的呼吸均勻得如同設置好的程序,哪怕齊斯在翻動紙頁時發出了不輕的動靜,也沒有引發一絲一毫的波動。

齊斯在木牀上坐下,用正常的音量念道:“羅老師,醒醒。”

他坐下時帶動木牀震動了一下,聲音在寂靜中鮮明而刺耳。

老玩家大多警惕,遇到這樣的動靜,除非副本有意爲之,不然不可能沒有反應。

然而,牀上的兩人依然緊閉雙目,連頭髮絲都沒有顫動,毫無要醒轉的意思。

齊斯提高了一些音量,又一字一頓地將同樣的話語唸了一遍。

牀上兩人紋絲不動,呼吸沒有分毫變化,好像睡死了過去,無法感知到任何來自外界的動靜。

齊斯沒來由地想到昨晚子時過後,他不受控制地陷入沉睡,一夜無夢,再睜眼時便是天亮。

當時窗外不可能一點動靜都沒有,他卻還是睡得昏昏沉沉,對期間發生的事沒有分毫印象。

眼下是否和昨晚是相似的情況?玩家陷入睡眠是副本不可違抗的機制,無法違逆?

話說,羅海花夫婦這邊的時間線真的是白天嗎?

齊斯看了眼窗外,天空白茫茫的一片,肉眼可見不屬於夜晚。

他收回視線,控制咒詛靈擺飛向羅海花,輕輕戳了戳她的手臂。

猩紅的擺錘輕鬆地沒入皮膚,沒有受到任何阻滯地墜落進去,光線隱沒如落日,恍若穿透一團虛無。

齊斯收回靈擺,那塊皮膚完好如初。他伸手去觸,指尖漏過幻影,依然沒能觸到實物。

羅海花二人就好像和他處於不同的圖層,只能通過視覺效果看到,似乎緊密相連,卻無法發生交集。

“是像《雙喜鎮》那樣的對睡眠中人的保護機制嗎?還是……此時的我對於鎮東的人來說是‘希夷’狀態?”

“出現在這裡的羅海花夫婦,真的是我在最開始遇見的那兩個人嗎?”

齊斯站起身來,垂眼注視着牀頭櫃上的紙頁,陷入了沉思。

兩秒後,他拿起筆,在紙上用奇醜無比的字跡寫下一段段話語:

【我是林文,現在是副本開始後第二天白天,在我們的世界線裡,你們消失不見,化爲希夷——就像在你們的世界線中,我們之於你們。】

【我和唐煜、林鴉跟隨送葬的人來到鎮東,想試試看能否趁機出鎮。在我們的視角中,你們躺在邸舍中,沉睡不醒。我想知道:】

【1、你們所處的時間是副本開始第幾天?】

【2、你們的主線任務進度如何?支線任務呢?】

【3、你們進入副本的具體時間是哪年哪月哪日?】

齊斯其實有很多信息想要告知羅海花夫婦,其中某些信息關係到陣營任務以及日後的佈局,但更深入的交流不急於一時。

他需要確認三點:一,鎮東的羅海花夫婦是否是真正的羅海花夫婦;二,羅海花夫婦是否能接收到他的信息;三,他傳遞的信息是否會被其他NPC獲知,並造成影響。

“齊哥,我們出鎮了,但好像沒有完全出……”

思維殿堂中,血色的靈魂葉片輕輕顫抖,林辰的聲音哀哀地響起:“邸舍後確實有一大片竹林,和我們進鎮前所在的那片竹林有點像,但又不太像。

“裡面有好多稻草人,那個老人的屍體送進去後,也變成了稻草人……”

齊斯在意識中輕觸血色的葉片,通過林辰的視角看到一幕模糊而詭譎的畫面。

竹林接壤邸舍後的屍堆拔地而起,成片的竹葉交相掩映,形成大團烏雲似的陰影。溼冷的霧氣在林間繚繞,牽連着幾十道人形的影子。

那些人不是真人,而是一具具將臉塗得雪白,畫了口脂腮紅的稻草人,穿着人的衣裳,大多是黑衣,也有白衣、紅衣。

它們的雙手僵硬地平舉着,身形筆直地豎立,遠看呈現十字架的形制,倒像是被釘上去的那樣。

一陣風吹來,它們顫顫巍巍地抖動着,緩緩翻過一個面。

背面同樣畫着一張臉,用墨筆畫了三橫一豎,算作五官。

和正面的笑臉不同,這張臉頗爲嚴肅,看着就不好相與。

齊斯的眼前一瞬間閃過兩個書生的臉,管邸舍的老頭和老太的臉。

稻草人嚴肅和嬉笑的兩個表情似曾相識,好像能夠概括他進入楊花鎮以來看到的所有NPC的形象,板着臉的是最早那個書生,微笑的是其他NPC……

齊斯生出些許猜測,有待實驗,不過並不麻煩。

“林辰,你和唐煜先站在那兒不要走動,等我來找你們。”他說完一句話後,退出房間,順手帶上房門。

……

竹林中,林辰和唐煜見紙人散去,等了一會兒沒發現異狀,才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

老頭穿着黑衣的屍體好端端地立着,僵硬得像是綁了塊木板,哪怕只有腳踝被埋在土裡,也不曾東倒西歪。

他瞪着死不瞑目的雙眼,一動不動,像是一個路標那樣豎在竹林最外沿,昭示此地往前不再屬於人類,而是詭異的領地。

在玩家們走近後,濃郁的血腥氣和腐臭氣息撲面而來,老頭皺巴巴的表皮像是潑了水的新鮮塗料般飛速溶解,露出皮肉下枯黃的稻草,好像他整個人就是由稻草人作骨骼皮肉,再在外頭披上一層人皮。

表皮在幾秒間消解,沒有滴下一滴血水,也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就像是被太陽蒸乾了似的,化作泡影。玩家眼前只剩下一個披了黑衣的稻草人,筆直地站立。

不僅如此,在走近後,玩家們才發現,原本以爲密密麻麻都是竹竿的竹林中,其實並不全是竹子,每隔幾步都插了一個和老頭的殘餘相仿的稻草人,又瘦又直,麻桿似的,遠看難以和竹子相區別。

微風呼呼地在竹竿間穿梭,稻草人們隨風轉動起來,不多時便盡數面向站在林中的林辰和唐煜,好像在打量誤入家中的外客。

“這地方有古怪,我們先回去。”唐煜說着,全身緊繃地後退幾步。

後背撞到一個軟軟的物什,他陡然回頭,只見原本應當是平坦大路的身後,不知何時多出了一個稻草人,臉上掛着血色的微笑,手臂卡在兩根竹竿間,剛好堵住他的退路。

不僅如此,身遭所有方向都被稻草人堵住了。

每個稻草人都張開雙臂,和竹竿相互勾連,構成人造的柵欄,將玩家圍在當中。

要想出鎮,須得走出竹林;要想走出竹林,就得越過稻草人的阻擋。

要麼砍斷這些稻草人,要麼弓着腰從稻草人的腋下過,但傻子都能看出它們來者不善,誰知道貿然行動會不會觸發死亡點?

至此,唐煜終於知道書生爲什麼敢讓他們跟着送葬的隊伍出鎮一觀了,這分明是篤定了他們走不了!

“林鴉,你有偏重武力的道具嗎?先備好。”唐煜維持着冷靜,抽出佩刀對準離得最近的稻草人,不忘提醒一句,“不要輕舉妄動,做好戰鬥準備。”

“嗯嗯!我有三個武力型道具,兩個有召喚效果,一個效果未知。”

林辰早在進入竹林時,就從道具欄中祭出黑傘,以備不時之需。

此刻,他和唐煜背對背站着,一邊和齊斯聯繫,一邊撐開黑傘,護在身前。

黑傘本就是材質不錯的盾牌,如果真遇到了生死危機,他還可以發動道具效果,讓黑影鬼帶他和唐煜衝出竹林……

“林辰,先不要使用道具,尤其是那個【寫滿痛苦的傘】。”齊斯的聲音適時在林辰的腦海中響起,好像看到了他的想法,不冷不熱地解釋,“我對這個副本的某些機制有些許猜測,今晚我可能會需要用到它的效果加以驗證。如果它在白天進入冷卻,會很麻煩。”

林辰能夠理解齊斯的意思。

召喚黑影鬼的效果有24小時冷卻期,如果現在用了,再想使用就得等到明天這個時間點。

齊斯若想要在晚上驗證某些線索,可能需要硬生生再等一整天,期間不知會出現多少變數。

不用【寫滿痛苦的傘】,也許可以用【精神科醫生的病案本】,反正都是召喚類道具,應該不會差太多吧……應該吧……

可是精神病人的亡魂真的能對付眼下這詭異的情況嗎?

林辰看着成羣結隊、壓迫感拉滿的稻草人,略有些懷疑。

“林鴉,我們隨便選一個方向,衝出去。”身邊,唐煜聲音冷厲。

腦海中,齊斯的聲音平靜如常:“林辰,你就在那兒等我,我很快就到。”

來時的路業已不見,舉目皆是竹林和稻草人。

“嘻嘻嘻……”尖利的笑聲從稻草人的腹腔中滲出,配合那鮮紅的笑臉,格外瘮人。

林辰打了個寒顫,腋下夾燈籠,一手執傘,一手握病案本,側頭看向唐煜。

唐煜已然向一個方向跨出一步,額頭上沾滿細密的汗珠,隨風而幹。

他在賭,他也不知道他選擇的方向是否正確,只知道此地不宜多留。

究竟該走,還是該留?

“林鴉,還磨蹭什麼?快走!”唐煜回頭看見林辰還站在原地,忍不住催促。

林辰摸了摸口袋裡【不普通的刀片】,定在原地,傳達拒絕的態度。

唐煜歪着頭盯着他看了一會兒,眉頭緊皺:“是林文和你說什麼了嗎?他讓你留在原地?”

什麼情況?唐煜是知道什麼了嗎?

林辰心頭一驚,陡然擡眼,就聽眼前的青年繼續說下去:“我學過刑偵,你演得一點都不像,一看就認識他,是和他一起組隊進來的吧?”

林辰的掌心滲出細汗,抿脣不語,相當於默認。

唐煜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我對林文本人沒有意見,但他什麼情況都不知道,就遠程瞎指揮,說實話對你的安危挺不上心的。

“給你一句忠告,有什麼道具該用就用,命只有一條,死了什麼都白搭。”

與此同時,齊斯的聲音又一次響起:“林辰,你是我的會長,也是我唯一信得過的人。

“我不強求你全然相信我,但你應該知道,我很怕麻煩,也很吝嗇,一點兒也不想再培養一個隊友,再支付五千積分。

“所以,無論如何,我都希望你能活下去,並且會盡我所能讓你活到最後。”

話音在風中飄散,輕如鬼語,又格外攝人心魄。

林辰垂着頭,鬼使神差地將黑傘收進道具欄,只拿一本病案本,翻開其中一頁,隨時準備撕下。

“淦!”唐煜一刀砍在擋路的竹竿上,回頭就見林辰收了明顯最有效的道具,不由捂臉,“行,我尊重你的命運……話說你和他什麼關係啊?這麼信他?”

林辰從被唐煜看出底細的那一刻就陷入了凌亂,大腦一片空白,好在依舊記得副本剛開始和齊斯串的口供。

他猶豫了一會兒,懵懵懂懂地說:“林文是我堂兄。”

唐煜:“那沒事了,是我多事了。”

幾根竹竿被唐煜砍倒,剛露出一條可容一人通過的小路,頃刻間便被新出現的稻草人堵上。

稻草人們“嘻嘻”地笑着,頂着血色的笑臉跳躍着貼近玩家,在地面上戳出一個又一個淺坑。

林辰從病案本上撕下一頁紙,甩到身前。

【“精神科醫生的病案本”效果一“隨機召喚一個病人的亡魂30秒”已發動】

紙頁散成齏粉,如雪花般飄落,在地面上凝成一個穿病號服的中年人的虛影。

虛影像一隻青蛙那樣蹲着,怯生生地左右移動視線,打量四周。

在看向林辰後,他驚恐地大喊一聲“有鬼”,“咻”地一下消失在原地,無蹤無跡。

林辰:“……”

唐煜哀嚎:“林鴉你這個道具他喵的是來搞笑的嗎?!”

稻草人們:“嘻嘻嘻……嘻嘻……”

一陣陰風呼嘯而來,吹動竹葉簌簌地下落,在玩家的肩膀和頭頂上積了一層。

林辰擡手去拂落在眼睛上的竹葉,餘光忽的瞥見地面上,不知何時散落了幾顆潔白的小石子,引路似的,一個接一個向前方延伸。

他的眼前閃過一幕幻象:昨晚他被困在竹林中時,好像就是跟着石子找到了路,才走出竹林的……

“林辰,我到了,我看到你們了。”毫無預兆地,一道清冽的聲音隔着山霧,自遠處飄來。

這次的聲音遠比前幾次要清晰,不再是存於腦海中的囈語,而切切實實在耳畔通過空氣傳播。

林辰向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

原本被竹林和稻草人遮蔽的路再次顯現出來,每隔半步便灑下一顆瑩潤的白石頭。

石頭鋪設的道路盡處,一道紅衣的身影飄然佇立,遠遠地嵌在場景裡,像路標一樣熠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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