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0章 鬥獸場(六)“那就是一個鬥獸場”

“我本來以爲我這輩子都不會再吃到這種東西了……”念茯飛快地苦笑了一下,眼眸中逐漸織起回憶的色採。

人腦是有情緒保護機制的,痛苦的事情很容易就會被淡化成模糊不清的空白,只有當那痛苦成爲常態,纔會像是大團的灰色顏料般在白紙上塗下無法忽略的一筆。

念茯關於過往的大部分記憶都發生在一個孤兒院中。

那裡的一切都是緊缺的,包括食物、衣服和牀位。

院長領着聯邦政府撥下來的救助金,將自己養成了一頭肥豬,又從牙縫裡漏出少得可憐的泔水餵養孤兒院裡的孩子。

只要不餓死人,便是條件再艱苦也不會有事。哪怕餓死了幾個,切碎了餵豬或者賣給黑色產業鏈,都是不錯的處理方式。

那些孩子唯一的作用,似乎只是用來作爲愛心基金會的宣傳門面,攫取社會各界人士一筆又一筆的善款。

其餘時候,他們像無人看管的小動物那樣被丟在孤兒院的各個角落,並在飢餓和痛苦下過早地領悟了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如野獸般爲緊缺的資源大打出手。

念茯作爲中途被送到孤兒院的孩子,在失去父母前也是一個家庭中養尊處優的掌上明珠,比不上那些從小就在這樣的環境中長大的小孩適應那套競爭規則。

在最初的一個月,她的食物經常被大孩子們搶走,連牀位也被他們佔據。

她只能睡在潮溼的地面上,學其他被驅趕到角落的孩子,撿拾稻草鋪展在地,潦草地充當牀鋪。

建築年久失修,佈滿蜘蛛網和各種污穢,一到晚上,就能聽到齧齒動物在房樑上爬行的吱吱聲。

有一天夜裡,念茯聽到那吱吱的聲音到了腳邊,身下墊着的稻草似乎被什麼東西拽動了。

她睜開眼,看到一隻毛髮凌亂的大老鼠站在她的腳後跟,像人一樣直立,綠豆似的眼睛在黑暗中閃着光,死死地盯着她。

盯了她一會兒,那隻老鼠再度彎下腰,伸出長着白色鬍鬚的嘴去叼地上的稻草……

“我當時很憤怒,我想我已經什麼都沒有了,那隻可惡的老鼠卻要搶我最後剩下的稻草,我想讓它死。”

念茯微笑着,聲音卻很平靜:“所以我抓住了它,本來想直接將它掐死,卻又覺得那太輕鬆了。

“當時我已經兩天沒吃東西了,很餓很餓,於是我將它放到嘴邊,用門牙狠狠地咬下一塊肉來。

“我忽然意識到,人也是動物,也可以像動物那樣去狩獵,去用自己的爪子和牙齒獲得食物。爲了活下去,人什麼都可以做。

“說來也是倒黴,我本來是不用進那家孤兒院的,畢竟走流程還是挺麻煩的。但剛好有一戶人家走完了流程又反悔了,他們就將我的信息頂替了進去。”

齊斯從揹包裡掏出手帕,仔細地擦拭指間老鼠肉留下的血漬。

口中屬於鼠肉和血水的酸澀味陰魂不散地縈繞,他有些後悔在《雙喜鎮》副本中弄丟了可以將肉類的口味轉化成素食的【邪神指骨】。

他靜靜地聽着念茯的講述,“孤兒院”這三個字看似離他遙不可及,卻又像黏連的絲線般牽扯着他記憶中的部分信息,像浸了水的紗布般纏綿不去。

他記得,十六歲那年父母死後,伯父伯母曾經是打算直接將他這個累贅丟到江城郊區的孤兒院去的。

當時伯父將他領到爬滿青苔和菌落的老舊建築中,和大腹便便的院長商量捐助資金和各項文件的辦理流程。

他一個人在衰敗的廊道間漫步,數不清的屬於小孩的幽靈般的面孔在窗格間隱現,像是深淵中的惡鬼,直勾勾地望着他看。

他似乎看到了幾張特別的面孔,也許確實有一個正在啃食老鼠的女孩,但他當時所有的想法都是:他討厭這個地方,他要離開。

後來,伯父終究沒有將他扔進孤兒院,而是將他帶回了鄉下老家。

在一天夜裡,他隔着牆壁聽到了伯父和伯母的議論。

“那個小兔崽子可真是邪門,怕不是被什麼不乾淨的東西上了身。”

“還不是你非要將他接過來?他就是個怪物,你還將他引到家裡,成天鬧得雞飛狗跳。”

“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天晚上你不是也做了那個夢嗎?邪神說要是我們扔了他,我們全家都會死絕!”

“邪神、又是邪神,我看他纔像個邪神!”

很多記憶的碎片深埋在思維的底部,一經觸及便紛紛揚揚地飛起。

齊斯忽然想起他父親生前捐助的那個基金會,主營的似乎也是孤兒院相關業務。

他的命運本該和那個孤兒院有千絲萬縷的關聯,如果不出意外,他將被投入另一條與孤兒院緊密糾纏的命運線,因爲擁有不同的經歷而在性格的細節上有所差別。

但有一個棋盤之外的存在伸出手指輕輕波動了一下棋子,幅度微小得如同蝴蝶振翅,卻讓他從原有命運的羅網間錯身而過。

本該屬於他的經歷被賦予另一個人,他得以安坐於此聽別人的故事。

念茯嘆了口氣,脣角依舊含笑:“我和你說這些並不是想博取你的同情,只是因爲這個副本給我一種很熟悉的感覺,儘管找不到任何外觀上的相似,但我還是想到了那個孤兒院。

“資源都是那樣的緊缺,所有人都投入沒有贏家的生存競爭,爭得頭破血流、你死我活,卻又完全看不到未來。打個比方,就像是一羣蛆蟲相爭,爭到最後得到的不過是腐肉罷了。

“那時候我就想,那裡簡直就是一個鬥獸場。”

齊斯沒有撫平隊友童年陰影的閒心,在他看來別人主動吐露的故事比小說真不了多少,哪怕是真的,也不過是可以利用的把柄。

只是,一切都太巧合了。

副本給玩家們的食物剛好是老鼠肉,剛好可以被念茯識別出來。

念茯剛好有一段在孤兒院生活的經歷,和他似乎有千絲萬縷的關聯。

他們剛好在這個副本中組成了一隊,可以共享這些信息。

齊斯從進入遊戲以來,就有一種被高位存在操縱的感覺,契也如實告知了他諸神賭局的存在。

但操縱似乎並不止於此,整個世界都好像是被編寫出來的程序般按部就班。

而這種被操縱感在這個副本中到達了巔峰,從常胥發動【黑暗審判者】效果的那一刻,局勢就在實際上脫離了掌控,接下來的所有選擇都是被動做出。

他甚至不再居於舞臺的中心,而成了一個類似NPC的存在,被玩家們虎視眈眈地算計着,隨時準備發出致命一擊。

——很糟糕,很令人不適。

“你和你的那位隊友之間有聯繫方式嗎?”齊斯看向念茯,“他那邊的食物也是老鼠肉嗎?”

念茯閉目兩秒,再睜眼時點了點頭:“是的,我懷疑這裡的所有食物都是老鼠肉。”

“這樣麼?”齊斯垂下眼,看着自己的手指,一幅幅圖景在眼前閃過。

“我想到了一種遊戲,叫做‘鬥獸棋’。”他說,“一共八種棋子,分別是象、獅、虎、豹、狼、狗、貓、鼠。其中,獅、虎、豹、狼、狗、貓都可以吃鼠,鼠則可以吃掉最大的象。

“按照鬥獸棋的玩法,鼠和象的食物鏈關係將會是破局的關鍵。”

“你爲什麼覺得這是鬥獸棋?”念茯皺起了眉頭,“一共八種棋子,卻只有六支隊伍,而且,我們是‘狐’,不屬於任意一種棋。”

“狐狸是犬科動物,對應鬥獸棋中的‘狗’。而且,棋子並不一定在場中。”齊斯頓了頓,問,“你還記得觀衆席上坐在最高處的是哪種動物嗎?”

念茯順着齊斯的話語仔細回憶。

觀衆席上各式各樣的動物擠擠挨挨,越靠近下面越是擁擠,越往上則越是寬敞。

下面的座位多是牛羊貓狗混坐,上面則是老虎、豹子和獅子等食肉動物,卻有一種動物居於這些掠食者之上……

“大象。”念茯脫口而出。

齊斯頷首,平靜地陳述:“在各種以動物爲主題的遊戲中,包括各種動畫、小說的世界觀中,只有鬥獸棋將大象設定爲最強的野獸。”

“只有鬥獸棋麼?”

“據我所知是這樣的,而我相信副本不會設置超出玩家知識限度的謎題。”齊斯的手中,有一個淺金色的道具一閃而過,念茯沒能看清那是什麼,“鬥獸棋的致勝關鍵是避免己方身處危險之中,並儘可能抓住對手的破綻。

“考慮到這個遊戲中,玩家們的信息量並不對等,即知曉自己對應的動物,而不清楚其他人的動物,我想到了一種有趣的玩法……”

……

“目前的局勢其實很有趣,時間還早,我可以仔細分析給你聽。”

另一邊,楚汛坐在稻草牀上,不疾不徐地娓娓道來:“首先可以明確一點,常胥針對齊斯並非九州公會的意思,相反很有可能是違背公會命令的違規行爲。

“最近論壇因爲身份牌的事鬧得沸反盈天,九州在內部清洗的重要階段,又深陷輿論漩渦,萬不會主動將不合規的行爲暴露於大衆視野,添一把柴。

“常胥作爲新人榜第一,屬於重點培養和造勢的對象,不容有任何污點。利用身份牌的極端機制對新公會成員出手,哪怕事出有因,也容易造成負面影響。

“所以,無論齊斯是死是活,常胥只要離開這個副本,都會受到九州公會的制裁,大概率不僅僅是逐出公會那麼簡單。常胥自己不可能不知道這一點,卻還是這麼做了,可以說對付齊斯是他孤注一擲的瘋狂舉措,他將比我們任何一個人都想贏。

“一個破釜沉舟的賭徒,爲了獲得最終的勝利必然會願意割捨過程中的利益,這將是我們可以利用的點。”

格林不明覺厲地聽着,問:“所以,我們是要去找常胥合作,然後談一下幫他們的條件?”

“不。”楚汛搖頭,“我們不和任何人合作。

“齊斯經過身份牌的審判,成爲被整個副本針對的對象,任何一隊的傾斜對於他來說都是雪中送炭。他爲了爭取我們的支持,同樣有可能帶給我們不菲的利益。

“棋子未落下時才能引棋手思慮和忌憚,我們擁有巨大的優勢,完全可以作壁上觀。”

格林撓了撓頭:“兄弟你說的有道理,但好像不太對啊。那個叫範佔維的傢伙不是明牌表示要站在齊斯那邊了嗎?”

“他只是自以爲聰明,想做一個左右逢源的投機者罷了。可惜他們並沒有坐地起價的資本。”楚汛看向牆壁上掛着的老虎面具,脣角勾起一抹淺淡的笑意,“除非他們是獅子。”

……

“我們是‘獅’。”

範佔維忽然放下手中盛放老鼠肉的碗,站起身走到牆壁邊,取下上面掛着的獅子面具輕輕摸索。

“我想到了,只有鬥獸棋纔會將象放在最上面,原來如此,我早該想到的。”他狀似激動,語速極快地念道,“我們是獅,可以吃掉虎、豹、狼、狗、貓、鼠,僅次於象,而象在觀衆席上……”

林燁端着碗,坐在旁邊一臉懵逼地看着自己的隊友走來走去。

後者原本無神的死魚眼此刻亮得逼人,讓人想到傳說中神經質的科學怪人。

他嚥了口唾沫:“你說的那些亂七八糟的,是什麼意思啊?”

“我在猜測這場鬥獸遊戲的規則和機制。”範佔維抱着獅子面具侃侃而談,“如果這場遊戲真以現實裡的鬥獸棋爲藍本,那麼我想我們並未像我猜測的那樣居於劣勢,相反在機制的範圍內佔據了最大的優勢。

“我們會贏下去的,被憎恨被排斥,得罪再多的隊伍也沒關係。因爲,我們是‘獅’,是僅次於‘象’的最大的棋。”

林燁聽得一頭霧水。

他玩過鬥獸棋,在他還不是個街頭小混混,而是家裡寄予厚望的幼子時,父母經常陪他玩各種益智類遊戲。

雖然他總是玩得一團糟後,並且在父母無奈的目光下大發脾氣,將棋子棋盤摔得一地狼藉就是了……

林燁張了張嘴,問:“那要是有隊伍是大象怎麼辦?”

“不會的。”範佔維將獅子面具放下,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頭頂,“象在那裡。”

掛着老虎面具的牆壁下,楚汛垂下食指,指向裝滿血肉的碗:“鼠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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