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三章 第三輪點評(三)

“羅含章則是相對最貼近現實的一個。”朱子疏特地看了一眼觀衆席才繼續說道,“看完《空碑》,得知秦絕的結局後,大部分的觀衆都會下意識將責任歸咎於羅含章的怯懦,不齒他的行爲,但又不得不承認,這正是普通人的反應。”

許多時候,文藝作品過於現實反倒會引起觀者的抵抗,因爲人物或情節誘使他們回憶起了自己曾遭遇或做過的事,強行挖掘出那些隱藏在記憶中的陰暗面。

而人們又總是不願承認、不願面對這些負面,因此纔會逃避、抗拒甚至憤怒。

觀衆憤懣之餘,若是能設身處地地把自己代入到羅含章的角度,恐怕也會有不少人會做出和他一樣的選擇。

不敢牽扯進那些危險的大事之中,第一反應就是躲得遠遠的,以免引火燒身。

“羅含章在幾年後寫了一封匿名舉報信,也暗示了他在這段時間裡的掙扎與折磨。獲悉一個重要的秘密,又無法宣之於口的感覺有多麼熬人,想必一些觀衆朋友也能感同身受。”

朱子疏繼續道,“糾結過後,羅含章試圖復刻了文件袋裡的內容,但只剩下模糊的印象,證據不足。或許,他這一舉動只是爲了讓自己心安,無論結果如何,都能夠從這份突如其來的深重責任感中脫離。但這又恰恰體現出了羅含章這個人是有勇氣的,他沒有迴避一世。”

“至於林父,極善與極惡在他身上同時存在,被他愛着的人自然幸運,而除此之外的人在他眼裡只是陌生人,甚至算不上人。這又衍生出了一個問題:林柔,究竟是幸福,還是不幸?”

嶽揚突然笑了笑,插話道:“這類作品現在不少,窮兇極惡的男主角唯獨深愛女主,所有的溫柔和善良都留給她,也就是俗話說的‘我殺了別人,把他的鑽戒搶來送給你’。”

“受衆很多。”曾欣慧琴漫不經心地接話道,“觀衆覺得這種亡命天涯和惡中唯愛的橋段浪漫極了。”

這番話說得許多觀衆一陣不適,卻又沒辦法反駁。

是啊,那麼多人設與情節類似的言情作品有着大量的擁躉,換到《空碑》就叫“三觀不正”、“內容致鬱”了?

說句不好聽的,不過是因爲《空碑》把以秦絕爲代表的無辜者所遭受的苦難明晃晃地展現出來了而已,逼迫着觀衆不得不直面那些“惡”的部分。

如若不然,他們中的一部分興許還在代入林柔,覺得能被這麼多人全心全意地愛着可真好啊,別人的事又有什麼要緊呢?

朱子疏笑着給嶽揚與曾欣慧琴打了個圓場,其實他們的觀點都是一致的:並不是批評這類作品“不正確”、不應該存在,而是給觀衆做了個提醒——人各有所好可以,但不能太雙標了。

“至於秦絕。”朱子疏想了想道,“無辜,又不無辜。”

“他只是個普通的、生活在明亮面的高中生,所考慮的僅是青春的這些事,學習、戀愛,對成年人的世界都不甚瞭解。而這樣的人,結局卻是殘酷的。

“然而,同樣要考慮到的是,‘可憐人必有可恨處’,我們龍國有句半古語叫‘哀其不幸,怒其不爭’,雖然用在這裡重了些,但裡面蘊含的道理是一致的。

“假若秦絕沒有那麼‘關心則亂’,沒有林父說什麼他就信什麼,那麼興許他就不會這麼草率地陷入惡網。”

演員秦絕頗爲贊同地點了點頭。

朱子疏提到的問題都很尖銳,像劇中的秦絕,在當代通常都是被同情的那一個,假若有人罵他太傻,太輕信別人,這麼慘也活該,那麼立刻也會有另一批人過來反駁,嚷嚷着“不要受害者有罪論了,難道不應該罵羅含章和林父嗎”。

秦絕甚至有點感慨,因爲這樣的爭論是和平年代纔會有的困擾。

只有當社會秩序還完好穩定時,人們才能夠與受害者共情,站在他們的立場思考問題。

可放在末世裡,現實的法則就是這麼殘忍。

一場戰鬥之後同伴遞給你一瓶水,說“累了吧,快歇歇”,有的人笑笑推回去了,有的人心頭一暖,接過喝了,然後被毒死了。

找誰說理?

又哪裡有理?

在那樣的環境下,人性中的惡意被放大到了極致,“受害者有罪論”成了唯一的基調。

如果你天真,你傻,那你就是活該。

那時能把後背互相交給對方的,都是罕見中的罕見,分外難得。

秦絕微微吐了口氣,對《空碑》有了更進一步的理解,也對如今的和諧社會更多了一份敬畏與珍惜。

唯有秩序與文明安然存在,人們才能相對安心地生存下去。

畢竟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每個人都是弱勢羣體”。

今天還高高在上的人,第二天可能就會破產。

換而言之,每一份對弱小者的溫柔,也都是對我們自己的溫柔。

短暫地出神了一小會兒,秦絕將注意力放回朱子疏身上。

他在細緻的點評後,給出了《娛樂實習生》自錄製開始至今的第一個滿分。

作品滿分,編劇袁蕭的個人分數也是滿分。

“文化藝術的深度與內涵,是無論何時都不應當摒棄的東西。”朱子疏認真道,“上一輪,《父與子》以搞笑反諷已經開了個好頭,這一輪,你們的《空碑》同樣讓我看到了深度文娛復興的可能性。”

“殘酷嗎?殘酷。致鬱嗎?致鬱。但不說、不聽、不看,不代表問題就不存在。”

他着重看向了袁蕭與方友文。

“我們需要這樣的作品。

“在虛幻的美好與圓滿之中敲響警鐘,叫醒更多沉溺在‘娛樂至死’環境中的人。”

思考使人成爲“高級動物”,思考使人成爲人。

而優秀出色的文娛作品,正是點燃這份思考的燭苗。

人類生生不息,思想的火花永不熄滅。

在林宇欽合適又妥帖的控場中,朱子疏感慨幾秒,有了關於新關鍵詞的靈感。

落筆後,他無意間瞄見了曾欣慧琴信紙上的內容,不自覺露出一點微妙的笑意。

《娛樂實習生》這檔綜藝節目,終於逐漸揭開了它的真面目。

高標準、高要求。

然後靜待高質量的作品誕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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