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衆星捧月般把鄭妃迎進屋內,這才發現剛纔出去的匆忙,還沒來得及收起地上散亂的東西。羋姬等人,剛想上前收起,鄭妃就不由輕輕舉手,制止了大家的動作。
她有些好奇地看着一旁放着的兩大雪白包棉絮,走過去,伸手摸了摸。
蓬鬆,柔軟,舒適。
“這是何物?”
鄭妃有些詫異地看向扶着自己手臂的月姬。
“回大母,殿下管此物叫棉花,是來自西域的一種奇物,據說此花開的時候,遍地雪白,宛若白雲,十分好看。不過殿下最看重的,還是它的功用……”
說到這裡,月姬指着屋子裡擺設着的棉被和棉襖,挨着解釋道。
“地上鋪着的,叫棉被,旁邊放着的叫棉襖……”
其實,不用月姬解釋,鄭妃也能猜出幾分,畢竟,這玩意兒的形狀在那裡擺着呢。
鄭妃走過去,挨着用手試了試。
上好的絲綢被面,裡面填上雪白的棉花,哪怕只是做了一半,依然能夠想象得到蓋上身之後的舒適。然後又捏起被角,湊過去聞了聞。
沒有半點異味,反而帶着一股柔和溫暖的氣息。
“好東西!”
鄭妃忍不住臉上浮現出笑容。
說完,興致勃勃地湊在一旁鋪着的毯子上坐下,招呼羋姬和一衆孫媳婦。
“也別讓人收拾了,老身閒着也是閒着,不如大家大家一起坐下,用這棉花,做做被褥和衣服……”
見鄭妃對這個感興趣,自然沒有人敢駁了她的興致,紛紛湊過來,跟着做活,因爲這個,氣氛反而逐漸輕鬆起來。
月姬是真幫不上忙,很自覺地又跑到邊上,去紡自己的棉線了。
好在,因爲趙郢的指點,如今已經能紡得似模似樣,中規中矩,又因爲身段柔和,本身就精通月氏的舞蹈,故而手臂揚起間,說不出來的賞心悅目。
鄭妃不由詫異地看了過去。
“此物,竟然還能紡紗?”
若是隻能簡單地做填充保暖之物,鄭妃倒也不覺得什麼,畢竟,若是隻能用來填充保暖之物,固然算得一件奇物,但若是能用來紡紗,那意義就截然不同了。
因爲,能紡紗,就意味着可以用來織布,能用來織布!
能織布,那就意味着,這玩意兒,極可能是能與蠶桑並列的國之重器!
“能紡紗,而且比蠶繭更方便,郢兒說,此物還可以織成布匹,雖然與絲綢比起來,稍顯粗糙,但是卻比麻布柔和舒適了許多,而且粗實耐用……”
羋姬話沒說完,鄭妃已經臉色大變。
“此物——造價幾何?”
羋姬哪裡懂這個啊,有些茫然地搖了搖頭。
反倒是一旁的王南,笑着接話道。
“具體的還不知道,不過聽夫君說,此物高產,尋常的五口之家,只需要半畝多的棉花,就足以支撐一家之用……”
鄭妃不由倒吸了一口涼氣。
她雖然不怎麼關心國家大事,但也知道,若是此言當真,那對大秦來講,無異於天降祥瑞。
因爲,如今的大秦,衣物只來源於兩種,一是桑,一是麻。
爲了保證足夠的布匹,大秦朝廷甚至還做出詳細的規定,大秦的百姓每家每戶,必須種植多少桑麻,織出多少布匹,用來繳稅。
多了獎勵,少了就要處罰!
種桑養蠶,再到織成絲綢,這中間耗費的時間和精力,都極爲可觀,故而,價格不菲,尋常百姓,根本穿用不起,而麻,雖然便宜,但是舒適程度,就不用講了。
而今,忽然冒出來一個棉花。
聽起來,甚至比麻都要實惠,讓她怎麼不激動?
“此言當真?”
鄭妃下意識地脫口而出。
“南兒以前沒見過此物,也沒聽人說起過,不過夫君昨天晚上是這麼說的,想來應該不會有什麼差錯……”
鄭妃聞言,笑着用力點了點頭。
“既然是郢兒說的,那就一定是了!想不到,世間竟然還有如此奇物,真是好東西啊——”
說到這裡,鄭妃忍不住環顧衆人,笑着道。
“怪不得郢兒那臭小子,天天惦記着西域,慫恿陛下對西域用兵,原來西域有這麼多好東西——這要是讓陛下知道了,不知道心中該有多歡喜……”
想到這裡,鄭妃越發來了精神。扭頭對跟隨而來的女官吩咐道。
“去,通知陛下,就說郢兒又從西域找來了一樣叫棉花的好東西,可以織布,可以防寒,而且經濟實惠,成本可能不及種桑養蠶的一成……”
女官聞言,當即興沖沖地去了。
“來,大家一起動手,爭取在陛下到來之前,先做出一套樣子來……”
聽聞陛下待會要親自來檢驗成果,大家也不由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爲了加快進度,羋姬甚至叫來了府上幾個專門負責府上女紅的丫鬟婆子。
畢竟,跟人家相比,她們這羣人,都算是玩票性質的,人家那纔是專業。
果然,有幾位丫鬟婆子的加入,做活的速度,頓時加快了許多。不僅很快按照羋姬和王南的要求,做好了棉被,甚至還做出一件所謂的棉襖。
大秦都是穿袍子,這件棉襖,其實是一件棉大衣,算是趙郢昨天突發奇想,隨手畫出來讓人做的。
算是對前世的一種紀念。
……
皇宮裡面。
始皇帝和趙郢正聽着治粟內史騰、少府史祿,彙報着今年賦稅的收成。
“……今年上半年,雨水不多,雖然影響了些許的收成,但不少地方蠶繭的收成比以往高了半成,從各地已經完成的賦稅來看,布帛應該會比往年高出半成……”
說到這裡,治粟內史騰不着痕跡地掃了一眼皇長孫趙郢,繼續沉聲道。
“不過,今年朝廷布帛的壓力卻比去年更加緊張——河西郡耗量過大,一郡之地,就佔據了朝廷布帛開始的一成,加上安北郡那邊,天寒地凍,眼看入秋在即,恐怕也要再多添置兩件禦寒的夾衣……”
說着,又一臉幽怨地掃了他一眼。
要不是這位皇孫殿下太折騰,遇到這種豐收的年份,自己何至於愁得頭髮都揪得又稀疏了幾分啊。
趙郢:……
就連一向比較親近支持趙郢的史祿,都不得不硬着頭皮道。
“咳——河西那邊確實耗費有點大,要不,我們稍微擠一擠?”
趙郢:……
怪不得你們兩個管錢的,今天齊刷刷地來宮裡了,感情是早就串通好了,要拿本殿下開刀是吧!
不過,他心裡也不生氣。
因爲,他自己清楚,兩位大秦的錢袋子,說的一點都沒錯,如今哪怕是大秦的布帛收成比往年要好一些,也有點入不敷出了。
畢竟,種植桑麻的土地沒有增加多少,用來織布的婦女人數,也沒有什麼明顯的變化,忽然多出來河西郡和安北郡兩個郡的人要穿衣服,要是不緊張那纔怪了。
可河西郡和安北郡那邊能動嗎?
顯然不能動啊!
那可是自己的大本營。
“咳咳——兩位不能看問題不能這麼片面……”
趙郢輕咳一聲,一邊斟酌着言辭,一邊認真地道。
“河西郡和安北郡新建,固然耗費了朝廷不少的錢糧布帛,但也爲朝廷提供了大量的牛馬,地方使用牲畜的壓力,爲之大減,單就這一項,我大秦今年就多開墾出上千頃土地,這些土地,將養兩年,那就是可以用來耕種納稅的良田——更何況,還有許多皮毛,筋骨之類,也大大緩解了朝廷製作皮甲弓弩的耗材壓力……”
如今,朝廷的大半政務,都是出自趙郢之手,加上趙郢又過目不忘,所以,如今大秦各地的情況,以及各部門的資料,他一清二楚,說不準比兩位主官都要清楚三分。
說起來,自然是一針見血。
“我記得,今年光河東郡,就送來了近萬匹布帛吧……”
趙郢一邊說着,一邊隨手操起毛筆,拉過紙張,給他們當朝做了一份各地收入和開支的小表格。清晰,明白,一目瞭然。
最關鍵的是,這麼一劃拉,好像今年的布帛,緊緊巴巴地夠用了!
就跟憑空生出來一批布帛似的。
讓兩個人不由目瞪口呆。
“你這個表格,倒是不錯……”
還是始皇帝這一句話,讓兩個人不由回過神來,這才恍然意識到,剛纔皇長孫殿下,隨手畫出的這個小表格,好像真是一件了不得的好東西。
跟以往的賬本相比,這個表格,太清楚,太簡潔,也太直觀了!
“還行,若是拿來記賬,肯定好用——有了這個,就算是有個別胥吏,想要在賬本上做什麼手腳,恐怕也不那麼容易了……”
以前趙郢不管錢糧賬目,沒有留意過這個方面的問題,今天這是因爲治粟內史騰和少府史祿盯上自己了,他信手畫出來,才意識到,在這個時代,複式記賬法,還屬於一種BUG似的存在。
此時,見始皇帝和兩人都對這種表格感興趣,索性拉過一張白紙,當場給三人仔細講解起這種記賬的原理。
三個人越聽,眼睛越亮。
“有貸必有借,借貸必相等,妙哉!”
治粟內史騰忍不住擊節讚歎。
“有了殿下這種記賬的方法,天下欲作奸犯科,從中漁利之蠹吏,可以休矣!”
任何朝代,只要和錢糧相關,就總免不了一些吸血的蠹蟲。
雖然朝廷每年都會安排人,進行查賬,但這些人本身就是其中的好手,加上做這些事的人,往往都是上下勾結,相互掩飾。
別說是在大秦這種記賬還比較原始粗暴的時代,哪怕是在後世,想要查出來,也不容易。
但趙郢講述的這種複式記賬,對這個時代的人,就是降維打擊,領先了兩千多年,至少短時間內,他們很難想出應對的手段。
這對大秦來講,就足夠了。
治粟內史騰和少府,還在想着怎麼在自己部門推行這種新式的記賬法的時候,始皇帝已經眼睛微微眯起,想着怎麼用這種方法,在天下各地查賬了。
尤其是山東六國,那些蹦躂得比較歡的郡縣!
當然,趙郢也沒有想到,大秦會因爲自己這一時興起,推出的記賬法,而即將再次掀起一場腥風血雨。其實,從他心裡講,他不希望出現這種局面,至少在目前這兩個月內,他不希望大秦出現太大的動盪。
因爲,記得原本歷史上,就是因爲各地問題頻出,再加上關東玉佩事件,始皇帝才徹底下定決心,要再次出巡的。
如今已經進入八月中旬,已經逐漸逼近始皇帝最後一次出巡的日期。
第一目標,是始皇帝不出巡,第二目標,調養始皇帝的身體,即便是真的出巡,也要盡最大努力,保證始皇帝的身體狀況。
活着回來!
這是最後的底線。
他提出這個,單純的就是想幫助內史騰和少府史祿解決布帛壓力的問題,免得這兩個傢伙,老是一天天盯着自己的河西和安北。
趙郢講得認真,始皇帝、內史騰和史祿三人聽得也認真,就連一向不太關注這邊動靜的黑,都不由偷偷豎起了耳朵,不時向這邊看過來。
有了這種記賬法,黑冰臺再想清查某些官吏的賬本,簡直是如虎添翼啊。
趙郢如今五官感知多敏銳啊,見這貨,老實往自己這邊使勁,不由啞然失笑,停下手上的動作,朝他招了招手。
“黑老,若是不嫌棄的話,不妨過來,一起聽一聽——或許,多少能有點用處……”
黑望向始皇帝,見始皇帝微微點頭,當即笑着拱手道。
“多謝殿下——”
說完,快步湊了過來。
一羣人正學着複式記賬法內,忽然就聽得外面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始皇帝不由眉頭微蹙,看向正快步而入的侍衛。
“啓稟陛下,鄭妃宮中女官求見——”
始皇帝聞言,不由眉毛微挑,下意識地瞥了一眼身旁的趙郢。
鄭妃今天去幹什麼,他自然一清二楚。
如今,忽然跑來求見自己……
不會是自家這位大孫子,又出了什麼問題吧!
他心裡已經琢磨着,要不要讓內史騰和史祿他們暫時迴避一下了,畢竟,自家大孫子真要是有什麼難言之隱,自己這位當大父的,怎麼也得顧忌一下他的臉面。
不過,又覺得不太可能,畢竟,這種事,若真要是有問題,應該是鄭妃親自找自己,而不是讓女官來通風報信。
想到這裡,猶豫了一下。
“可曾說有何事?”
“說是,鄭妃在皇長孫殿下府上,發現了一種叫棉花的好東西……”
始皇帝聞言看向一旁的趙郢,心中卻不由偷偷鬆了一口氣,只要不是自家大孫子不能生孩子就好,其他的都不叫事!
趙郢並不知道,此時自家親愛的大父已經在偷偷懷疑他身爲男人的基本能力了,還以爲是在問棉花的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