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家放心,且下去休息,此事,孤自會給你一個交代。”
趙郢見已經進入十月中旬,老人依然只穿着一件破舊的夾衣,隨手扯下身上的披風,圍在老人身上。老人來此之前,早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哪裡會想到,高高在上的皇長孫,會如此的平易近人?瞬間淚流滿面,顫巍巍地就要跪下磕頭。
被趙郢伸手攙住,回顧左右。
“來人,扶老人家進去休息……”
說完,補充了一句。
“先讓老人家吃點東西,喝碗熱湯……”
老人一走,趙郢的臉瞬間變得陰沉似水,。
“渠郡守,此事到底是怎麼回事……”
感受着皇長孫心中的怒火,渠復心中發苦,深施一禮。
“殿下,是臣失察。只是此事前後,並未接到下面衙門的公文,府中也無人報官,臣確實不知道有此事……”
說到這裡,渠復直起身來。
“殿下請放心,此事,臣一定會查一個水落石出,給您一個交代!”
趙郢點了點頭。
出了這等事,渠復也在這裡待不住了,當即帶着隨行官吏,回城。
這邊渠復剛走。
張良便不由皺眉道。
“殿下,老人之事,他或許不知,但強迫百姓,刨除已種之糧,改種占城稻之事,他身爲郡守,豈會不知?此事,必有貓膩……”
趙郢點了點頭。
“你即刻帶人,前去親自調查,務必趕在他們之前,找到此案的關鍵……”
“諾!”
張良問清老人所在村落之後,當即點起一隊人馬,狂奔而去。
……
“郡守大人,下官聽聞,皇長孫仁而愛人,對下層百姓頗爲愛護,在咸陽,向有賢名,此事一旦落入他的眼裡,恐怕他不會輕易善罷甘休……”
剛剛走出趙郢等人的臨時大營不遠,一個身材清瘦的中年屬官,便忍不住急切出聲。
“依屬下之見,郡守須當儘早決斷!”
渠復臉色陰沉。
“明槍易躲暗箭難防,皇長孫這邊無妨,本官自有應對。不過,那個篋老漢是怎麼混進來的?此事恐怕不簡單的,你速速帶人去查,看看是何人把篋送進來的……”
他不相信,自己就讓人隨便在外面找了幾名幫閒,就那麼巧地找到了這個篋的身上?而且,這個篋,還那麼巧地出現在皇長孫面前。若說此事,背後沒人搗鬼,那纔是咄咄怪事!
屬官聞言,臉色瞬間大變。
“下官這就去——”
說完,當即轉身離去。
這事,太好調查了。
很快,負責此事的管事,就被帶到了渠復的跟前。那管事原本就是渠復府上的家奴,此時知道事情嚴重了,早已經嚇得六神無主,身體癱軟,根本不敢隱瞞。
很快,事情就交代清楚了。
他根本沒有親自去僱人,而是轉手把事情交代給了城中一個終日在城中廝混的幫閒頭子賴三。渠復知道,這貨平日裡定然沒少收受那賴三的孝敬。但此時不是追究這個的時候,他當即派人去抓捕賴三。
但很快,派出去的人回來了。
賴三不見了!
這個時候,渠復哪裡還會不明白,這一次,自己是被人陰了。
有人利用這個機會,把篋送到了皇長孫的跟前!
“拖下去!”
渠復臉色陰沉似水,神情不耐地示意左右把已經嚇得癱坐在地的管事拖走。等到左右只剩下自己的幾名親隨官員,這才把目光轉向一旁的郡丞。
“姜郡丞,此事恐怕要伱給個交代了……”
姜郡丞是個面色白淨,微微挺着小肚腩的中年男子,此時聽到渠復的話,臉色頓時一變。
“下官只是奉……”
他話到嘴邊,又硬生生地嚥了回去。
渠複目光平直地看着他。
“我若有罪,諸君皆在其列。推廣占城稻一事,前後都是你在負責,無論如何,你都難辭其咎,又何必累及諸位同僚?你且去,汝妻子,我養之!汝家中財貨,我保之!待汝子嗣成年,我當親自舉薦入官,爲郡守府左右從事。”
那姜郡丞臉色慘然,猶豫了一會,徐徐拜倒。
“多謝郡守大人成全!”
說完,腳步踉蹌而去。
望着姜郡丞逐漸遠去的背影,渠復環顧左右。
“來人,去把張氏兄弟給本官帶來!”
……
南陽郡原本是楚國的宛邑,秦昭王時期,被秦國奪取,改名爲南陽,治所在就在原來的宛縣,也就是後世河南的南陽。
南陽共有三大家族,庾氏,杜氏,以及張氏,在楚國時,已經是南陽根深蒂固的大族,等到秦昭王奪取宛邑,設置南陽郡,他們當即又毫不猶豫地轉身投效了大秦。
當時的大秦,需要儘快平定這塊戰場前沿的陣地,正是需要籠絡當地豪強的時候,故而千金買馬骨,對他們大加封賞,不僅原本的土地沒動他們的,反而頗爲優待,甚至還把清除的那些家族中的田產轉讓給了他們一部分。
他們三家,這才得以保全,延續到今天,在南陽的勢力,已經盤根錯節,算是南陽郡的望族,平日裡,就連郡守都禮敬三分。
這三家,良田萬頃,阡陌相連,郡城附近上好的水田,幾乎全是三家的私產。不少農戶爲了維持生計,不得不租種着他們家的田產。
算得上是這南陽郡的土皇帝。
但平日裡,也算安分守己。南陽的百姓,雖然窮苦了些,但如今戰事平息,日子勉強也還算過得下去。但今年卻有了新情況。
那就是朝廷在皇長孫的建議下,在各地推廣占城稻,而南陽地處河南,水田又多,自然是朝廷重點推廣的地區。
但問題是,這個所謂的占城稻,誰也沒見過,誰願意把自己上好的水田讓出去,種這些不知所謂的新稻種,據說還是來自南方的蠻夷之地?
但始皇帝要求推廣,下面的官吏自然就有應對。
沒人樂意種新稻種,那就下任務!
首當其衝的,當然就是佔據水田最多的這三大家族。三大家族,也有自己的辦法。不是讓種新稻種嗎?自家最肥美的水田,肯定不能種這種不知還不知道大頭小影的稻子,萬一要是收成不好,又或者是根本水土不服,沒有收成,那損失就太嚴重了。
那怎麼辦?
當然就把任務轉嫁給租賃他們土地的老百姓身上。
老百姓不願意種怎麼辦?
當然是硬辦!
強行把新稻種賣給你!
沒錢買?
那就借給你!
不想種?
那就強行給你種上?
已經種了別的?那就刨了!
敢反抗,那就打一頓,一頓不好,那就兩頓。
區區農戶,怎麼能跟這些勢力龐大的土皇帝抗衡?
很多百姓,不得不忍氣吞聲,接受了這個現實。對於這些,郡縣中的這些官吏,自然是心知肚明,但爲了政績,誰也懶得去爲了這些平頭百姓去得罪三大家族。
更何況,有人願意去幫自己把推廣占城稻的任務完成,何樂而不爲?
篋的兒子,筐就是在這種背景下,被張家的人給打死的。
大秦是推崇法家之學,政令嚴苛而周密,但那也只是政令律法。這種東西,不要說在大秦,就算是在後世,也不是什麼新鮮事。
在關中,老秦人的地盤還好一些,出了關中,那就真的是不好說了。
事情其實很簡單,篋家庭極爲困苦,地裡已經種下的糧種,都一家人忍飢挨餓,從牙縫裡省下來的。如今,讓他們刨了,再花錢買新稻種,他們哪裡肯?
尤其是篋的兒子筐,年輕氣盛,眼見張家的人去強行刨他家的莊稼,當即紅了眼,拎着耒上前阻擋,結果被張家暴打一頓,拖走了。
原本大概是想殺雞駭猴,打一頓,震懾一些其他人的,結果大概是下手有點狠,直接把人給打死了。
人拖回來,給扔下兩錢就走了。
唯一的兒子被人活活打死,篋的老伴承受不了這種打擊,鬱鬱而終。篋想要告狀,但告狀哪裡是那麼容易的事?
只要張氏願意,他門都出不去!
就算是出了門,都能給你堵回來,就算是僥倖到了縣衙,也沒用,那些衙役胥吏那一關你都過不去,回頭打罵一頓,還得再給你扔回來。
這也算不得什麼新鮮事。
事情就這麼過去了。
至少,在張氏看來,死個把刁民,不過是區區的小事,那是真的過去了。
直到今天。
去郡城買貨的管事,急匆匆地從外面衝回來。
“家主,家主,大事不好了!”
張氏這一任的家主,是張家嫡系的張奐。此時,他聽到家中管事神色慌張地進來,不由眉頭微蹙,神情不快地扔下手上的書本。
“慌慌張張,成何體統!不是讓你去城中採買嗎?事情可曾辦妥——”
那管事顧不得家主生氣,一邊喘着粗氣,一邊神色慌張地道。
“家主,禍事了!白河村的那位篋,不知怎麼去了城裡,跑到皇長孫跟前告狀了!”
張奐聞言,頓時神色大驚。
“他怎麼跑到城裡去了,而且還跑到了皇長孫的面前?”
此時,他再也顧不上玩什麼鎮定自若從容淡定的把戲了,推開几案,站起身來,在屋裡急速的轉到了兩句,猛然停下腳步。
“去通知張管事,馬上離開郡城,到鄉下躲幾天……”
那管事,聞言當即轉身就走,誰知道,他人還沒走出院子,院門就被人堵住了。
郡守府來人了!
張奐徐徐起身,看向魚貫而入的郡守官吏。
“諸位大人,不請自來,闖入我張家府邸,敢問有何貴幹……”
對面的官吏聞言,板着臉瞥了他一眼,就跟不認識他似的,神色冰冷地揮了揮手。
“奉郡守大人之命,特來請張家族長前往府中一敘!”
張奐:……
看着對方不假辭色的樣子,張奐不由眉頭一皺,不過沉吟片刻,還是緩緩點了點頭。雖然篋那邊稍微有點麻煩,但人不是死在他的手上。
“如此,那就前面帶路吧!”
……
張良等人的行動很快。
一行人騎着戰馬,很快就抵達了位於白河村,找到了篋的院子。
亮出身份,讓人叫來了篋所在的伍長以及里長。
得知張良等人,是來自咸陽的貴人,皇長孫殿下的親隨官員,這些人哪敢隱瞞?要知道,在大秦,爲人隱瞞罪過,那也是大罪。
很快,就查清楚了事實。
張氏強刨篋家租賃張家田地中的莊稼,逼迫其改種新稻,被篋的兒子筐,用耒當場打傷,後來耒被張家強行帶走,回來的時候,就已經變成了一具屍體。
張良看着在自己面前畏畏縮縮的伍長和里長,放緩語氣。
“你們家的田地裡,可曾改種了朝廷的新稻種……”
見新來的貴人問起這個,兩個老漢下意識地相互對視一眼,還以爲這位貴人,也在追查誰家沒有改種新稻種,低着頭,訥訥道。
“有種,有種,小老兒自不敢違背衙門裡老爺們的政令,都已經種上了,種上了……”
張良知道兩位老人,誤會了自己的話,不過,他也沒有解釋,反而順着他們的話,淡淡地道。
“種在了何處?”
“種,種在了村頭那邊的地裡……”
見兩人吞吞吐吐,神色之間有些慌亂,張良不由心中一動,淡淡地道。
“帶我去看看……”
結果,他話語未落,就看到兩位老人,噗通一聲跪倒了地上。
“大老爺恕罪,大老爺恕罪啊……”
張良:……
看着土坡上的旱地,張良默然良久,他才轉過頭,看向一旁神色慌亂的伍長和里長。
“這就是你們種新稻的地方?”
兩位老漢認命地點了點頭。
見張良臉上沒有生氣的神色,這才壯着膽子道。
“家裡的水田和能夠得上水的良田,沒捨得刨——老漢跟衙門裡的老爺們也算是熟識,就,就改種在了這裡……”
說到這裡,有些心虛地再次看了一眼張良等人。
“想着,就是真的沒有收成,還有剩下的幾畝地撐着,就算是苦一點,摻着點山裡的野草,也能勉強混個半飽,不至於撐不過去……”
張良沉默良久,當初推廣新稻的這項政策,也有他的參謀,沒想到,落實到地方,竟然變成了這個樣子。
“像你們這樣,刨掉莊稼,又改種的,能有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