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4章 懷王熊心

“傳我命令,後軍轉前軍,給我務必擋住屠餘那幫雜碎!”

說到這裡,冒頓語氣頓了頓。

“敢後退者,殺無赦,子女發賣爲奴!”

周圍的部落首領,不由一個個神色凜然,眼神遊戲複雜。

匈奴這次幾乎是舉族遷徙。

除了被保護在中間的婦孺,各部落中但凡還能行動得動,能爬上馬背,提得起彎刀,挽得起弓箭的老人,都在後軍之中。

這其中,不乏因爲傷病或者老邁,是從軍中退下來的老人。

冒頓的命令,無疑是讓他們去死。

但大家並沒有出言反對。

危機關頭,捨棄老人,保住部落的種子,已經是草原上不成文的傳統,殘酷的生存環境,總是會滋生殘酷的生存法則,這幾乎是種族延續的本能。哪怕是不發生戰爭,遇到災荒的年月,也會有族中的老人,在寒風呼嘯的夜裡,掀開帳篷的簾子,孤身一人走入大雪深處,爲的就是爲家中年輕人多留出一份口糧。

果然,得到這個命令。

後軍中的老人,沒有一個人喧譁,就默默地拔出腰間的彎刀,緩緩擦拭。

互圖大叔,今年已經六十有三。

膝下三個兒子,一個兒女,都已經成家立業,不過,三個兒子,前幾天已經死在了與屠餘的交戰中,只剩下了兩個孫子,也跟隨在遷徙的隊伍之中。

此時,他坐在馬背上,一邊慢慢地擦拭着手中的彎刀,那冰冷的觸覺刺激着他的毛孔,讓他恍惚回到了過去隨着老單于四處征戰的場景。

他回頭,最後張望了一眼,被匈奴勇士包圍在最中心的婦孺。

看不見自家兩個孫子,但他知道,他們在,所以心裡越發安穩。想了想,他脫下身上的羊皮夾襖,拿着手中的彎刀,熟練地揉搓成一根堅韌的長繩,然後招呼身邊的同伴。

“來,老夥計,幫下忙——把我捆在馬背上……”

見都在納悶地看着自己,互圖咧着嘴笑了笑。

“我互圖好強了一輩子,不能臨到最後死在別人的馬蹄下……”

他身邊的老夥伴,怔了怔,沒再說話,湊過來,拿着他剛剛用羊皮夾襖搓的繩子,打了一個結,然後把他死死地捆在了馬背上,然後爬回馬背,默默地脫下自己的夾襖,學着互圖的樣子,開始搓繩子。

很快,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加入這個行列。

月光不是很亮,兩側的山川,如同一隻張開大口的巨獸。這一隻已經老邁的隊伍,望着逐漸靠近的火把,慢慢地直起原本已經佝僂的腰身。

催動戰馬,原地調頭,然後用自己已經枯瘦的手臂,高高舉起,拼命地催動胯下的戰馬,有的人,乾脆反手在馬的屁股上紮了一刀。

戰馬發出一聲淒厲的嘶鳴。

馬背上,沒人說話,整個隊伍,如一道沉默的洪流,迎面撞上了後面的屠餘部落大軍。

廝殺在衝鋒的一瞬間響起。

“走!”

聽着身後傳來的廝殺聲,冒頓頭也未回。

匈奴的大軍再次加速。

目標只有一個!

那就是穿越白道川,進入大秦的領地!

只要進入大秦的領地,就能擺脫屠餘部落的追擊。至於進入大秦領地之後,如何向大秦交代的問題——怎麼也比面對屠餘大軍更好解決。

畢竟,匈奴與大秦乃是盟國。

有互相援助的道義!

只要肯付出足夠的代價,就總有解決的辦法。

他已經想好了,強行突破白道川,進入秦地之後,只要屠餘大軍不追殺過來,他們就立即就地收攏大軍,待在原地,向大秦求助。

絕不給大秦任何一個落井下石的機會。

然而,他不知道,前方早已經有一隻布袋,張開了大口,在等着他。

……

身後的項羽,終於遇到了自與匈奴各部落交戰以來最慘烈的一次交鋒。

這一支已經失去自己強壯身體的隊伍,放棄了他們最擅長的騎射,直接展開了人生中的最後一次衝鋒。

兩軍大軍,毫無花哨的撞上!

這個時候,個人的勇武,已經沒有了多大的意義,除了趙郢或者是項羽這種超常規的戰力,沒誰能擋得住這種對衝之力。

唯一能做出的應對,就是舉起手中的長槍,催動自己胯下的戰馬。

對衝!

戰爭從一開始,就進入到了最慘烈的階段。

項羽大概也沒有想到,自己與匈奴人最硬的一場仗,是與一羣老兵的交鋒。但這並不影響他的衝鋒,小一號的天龍破城戟每一次揮動,都會帶起一蓬血霧。

依然所向披靡。

但這一次,他如同逆流而上的魚,第一次感受到了強大而堅韌的阻力。這些看上去已經老邁的匈奴人,悍不畏死地直直地撞上他的長戟,不閃不避。

再悍不畏死的老卒,也總歸只是老卒。

等雙方大軍撞在一起,失去了最初衝擊的力量之後,雙方的實力對比頓時突顯。老邁的肢體,終究擋不住屠餘部落身經百戰的精銳。

相比於廝殺,到後來,對項羽等人造成干擾最大的,反而是那羣受驚的戰馬。

一個多時辰之後,等項羽帶着人,終於砍下敵軍的最後一顆人頭,指揮着手下的將士清理出來最後一處障礙的時候,冒頓帶着大軍終於抵達了白道川的盡頭。

然而,還沒等他衝出白道川,就絕望地發現,早有一支沉默的大軍,擋住了他的去路。

冒頓:……

……

相比於冒頓這位倒黴孩子,遠在雲夢澤畔的趙郢,就輕鬆多了。

這個時期的雲夢澤,跟後世那些星羅棋佈,零零散散,幾乎快要消失的小湖泊不同,還是一片波瀾壯闊的大澤,湖泊相連,方圓數百里。

始皇帝下令修建的馳道,也不得不到此轉折,經過衡山,轉而向北。反倒是在更南方的會稽郡,有馳道可以直通琅琊,與咸陽相連。

趙郢若要想抵達長沙郡,就必須在此停下,改乘船隻。對此,朝廷雖然已經有了安排,但他的行軍速度太快了,哪怕是有朝廷的詔令,南郡這邊的官府,一時半會,也沒辦法給他調集足夠的船隻。

於是,大軍,就這麼停了下來。

南郡就是後世的荊州,位於漢江南岸,治所在後世的江陵。對於這裡,趙郢後世的時候還來過一次,還親自去楚國的都城郢地舊址看過一次。

當然,是奔着屈原去的。

但郢都早已經毀於戰火,後來修起來的郢城,也不是原來郢都的舊址,讓他頗爲失望,不過,當地的扣肉和九黃餅,卻不愧美食之稱,讓他至今記憶猶新。

趙郢慣例,沒有讓大軍入城,就駐紮在了城外十里一處敞亮的高坡。

而他,則等大軍安定下來之後,便換上常服,帶着錐古、逍遙生兄妹,以及不情不願的范增,步履悠閒地混入江陵城。而張良,則被他留下來坐鎮大營,幫助他協調與南郡這邊的溝通。

臨來之前,羋姬囑託他代爲祭奠外祖父母,他自然不會忘記。

但他也不想大張旗鼓。

畢竟,他身爲皇長孫,一舉一動,都代表着朝廷,貿然去祭拜楚國皇室,總歸有些不便。

與熱鬧繁華的咸陽相比,此時的江陵,雖然是南郡的郡所,依然破敗的像一處落後的鄉村,絲毫不見後世熱鬧繁華的影子。

大街上的行人,衣衫破舊,多有菜色。哪怕他們一行人,故意換上了常服,在這城中,依然有些扎眼。只是許多不懷好意的目光,看到他和錐古那異於常人的身高之後,就又都默默地又收回了自己的目光。

趙郢不出聲,只是默默地觀察着,心中很是有些感慨,這裡還是郡城,就已經是這幅樣子,他不敢相信,那些更加偏遠的鄉村,又會是一番什麼景象。

“請問老丈,望山怎麼走……”

趙郢在城中走了一會,攔住了一位挑着兩條草魚,正沿街叫賣的老者。

聽到他的問話,那老者停下腳步,黝黑的臉上涌現出一絲毫不掩飾的厭惡之色,用帶着濃重楚地鄉音的方言,詰問。

“秦人?”

這方言跟後世江陵一帶的語音有些相似,所以,雖然聽着有些拗口,但趙郢還能勉強聽得懂,故而,先是微微一怔,旋即笑着點了點頭。

“滾——”

那老者罵完,當即衝着腳下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然後挑着兩條草魚,揚長而去。

趙郢:……

錐古雖然沒聽懂那挑着草魚的老者說什麼,但卻看得懂他的動作,頓時勃然大怒,就要衝上去給那老者一個教訓,卻被趙郢伸手一把給拽住。

趙郢又試着問了幾次,幾乎無一意外的都受到了冷眼。

這得幸虧他和錐古兩個人長得人高馬大,不然弄不好會捱揍。

一圈下來,他忽然有些明白,爲什麼自從進城以來,周圍的目光大多充滿敵意的原因了。

因爲自己是秦人。

而此處是郢城故地!

楚國的王城所在。

楚國與秦國之間的恩怨,由來已久。尤其是秦昭襄王這貨,打着和談的旗號,把楚懷王騙至武關,趁機擄到咸陽囚禁,並導致,楚懷王客死於秦之後,雙方便成了不死不休的死仇。

楚懷王梓棺返楚,楚人皆憐之,如悲親戚!

民心激憤。

到後來,秦軍滅楚,與楚國展開了數次大戰,楚地百姓家家掛孝,幾乎家家有親自死在始皇帝統一天下的大戰之中。

這其中,尤以郢都附近最甚。

雖然時隔十二年。

當地的百姓,對秦人的血仇,絲毫未減。

想明白這個道理之後,趙郢心情越發有些沉重,穿越之初,他以爲,始皇帝死後,大家之所以羣起而攻之,只是因爲天下一統,大秦原本的耕戰政策和軍功爵制度,已經失去了用武之地,而始皇帝又推行郡縣,崇尚法家,把那些士大夫之流排除在外的緣故。

想着自己只要推行科舉,逐漸的改變朝廷用人的制度,納百家爲己用,再推出大秦說書郎制度,對天下百姓積極宣傳始皇帝制度的好處,以及朝廷的政令,就一定能夠逐漸改變各地對大秦的觀感,讓這個各項制度,都遠超後世王朝的帝國繼續延續它的輝煌。

然而,直到這一刻,他忽然就有些遲疑了。

大秦攻取天下的時間拉得太長了,有太多的人,因爲這場統一之戰,死在了各自的戰場上。老百姓,或許不會在意,到底是誰做了皇帝,但一定會在意,是誰殺死了他們的親人。

尤其是在這個極度推崇復仇,老百姓熱血未泯的時代。

所以,他們不管誰要不要復國,只要有人要推翻暴秦,他們就願意“贏糧而景從”!

誰做皇帝都可以,唯獨不能是秦!

趙郢有些沉默了。

這種情況,若是出現在六國各地,那自己該怎麼消弭這種仇恨?難怪大秦一統之後,老百姓明明都得到了好處,最後依然變成了衆矢之的。

趙郢差點被幹鬱悶了,良久才從這種負面的情緒中擺脫出來,看向一旁的范增。

“此地緊鄰雲夢澤,有山川湖泊之利,爲何當地的這些百姓會落魄到這種地步……”

范增雖然很不想搭理這位強行把自己帶在身邊的皇長孫,但也不敢不回答趙郢的問題。

“山川湖泊之利?”

范增目光掃過大街上那些衣着破舊的人羣,微微搖了搖頭。

“殿下怕是在咸陽待得久了,不知道這些山野小民的難處……”

“你——”

見這老東西出言不遜,一旁的錐古,忍不住一瞪眼睛,就要跟范增吵吵,被趙郢一個眼神給瞪了回去,這貨,也就只能憤憤不平地閉上嘴巴,不過一雙牛眼,還是時不時地瞪着范增。

范增也不以爲意。

這些時日,他已經摸清了這位傻大個的脾性,知道沒有趙郢的命令,這貨也不敢動自己。

“山野之中,本就土地貧瘠,種植艱難,結果,朝廷又嚴禁民間私藏武器,這些升斗小民,就算是想進山打獵,也沒有什麼好辦法,只憑借幾把粗製濫造的土弓,亦或者是幾把柴刀,又能打到什麼獵物?”

趙郢微微點頭。

這項政策他知道,甚至他還和始皇帝專門討論過這個問題。

但依然默認了這項政策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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