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這裡,一身紅衣的景公子,手拍欄杆,迎風而立。
“若果能如此,景雖死何憾!”
樓臺上。
北風呼嘯,此地雖是江南,也已經有了幾分凜冽的寒意。
青衣小廝垂手而立,默然不語。
但自家公子,爲了避免事情暴露後,牽連到大楚王室最後一絲底蘊,特意避開最有可能脫身的南郡,而選擇了在隔水相望的長沙行搏命一擊,誰又能說是一種不智呢?
……
趙郢並不知道,自己在南郡避免了一場刺殺,而前方還有一場刺殺在等着他。
如今的雲夢澤,跟後世那宛若散亂明珠般的小湖泊截然不同,真的有云蒸霞蔚,波瀾壯闊的景象。這讓前世曾來過此地的趙郢,心中頗爲感慨。
滄海桑田,連山川河嶽都耐不住歲月的侵蝕,人又能在這人世間留下多少痕跡?
但他很快就把這份感觸拋到腦後,讓張良和驚兩人,把黑冰臺和驚這段時間幫自己蒐集的長沙郡資料送到自己的跟前。
這個時代的長沙郡,北起洞庭,南過五嶺,向東緊鄰鄱陽湖西岸和羅霄山脈,向西,則接着沅水流域。下設湘、羅、益陽、陰山、零陵、衡山、宋以及桂陽等九個縣。以治所湘縣,也就是後世的長沙市爲中心,涵蓋了後世的湖南大部分地區。
是名副其實的大郡。
而這次發現魚腹中帛書的所在,就在湘縣境內的雲湖河與漣水交界處,這裡水流交匯,靠水吃飯的漁民甚多,乃至於已經自發地形成了一處規模不大的集市。
最讓當地官府棘手的地方就在於,發現魚腹中帛書的時候,正值當地集市。
帛書被發現後,消息迅速傳開。
據傳,發現了魚腹中藏有帛書後,當地的村民大爲震驚,不少正在趕集的村民很快聚攏過來看這種稀罕事。
於是,就有路過的讀書人,認出了帛書上面的內容。
今年祖龍死!
這個預言,瞬間引起一片慌亂,因爲有人趁亂普及了一下年底褚伯良的那場血案。鬼神示警,還假借使者褚伯良之手,送還了一塊始皇帝當初拋進江中的一塊玉璧來作爲信物!
結果,就是褚伯良全家被屠殺殆盡!
這個消息傳開之後,頓時引起了人羣的恐慌。
同樣的預言,同樣的鬼神示警。
於是,原本還聚集在一起看熱鬧的人羣,瞬間坐鳥獸散。那些消息靈通,給大家普及褚伯良案的人,也趁亂不知所蹤。
等市集上的官吏發現情況不對,想要封鎖消息的時候,消息早已經不脛而走。
所以,現在面臨的情況就是,根本找不到發現帛書的人。
而消息卻已經傳的沸沸揚揚。
就連不懂事的孩子,都知道,今年祖龍死。
這份資料,雖然比他在咸陽時候看到的更加詳細,但其實也沒什麼線索,趙郢挑了挑眉,頗爲隨意地吩咐了一句。
“想辦法,調查一下,看看能不能找到當時擺攤的漁民……”
雖然趙郢心裡清楚,大概率是找不到了。當地的衙門,不可能放過這麼明顯的線索,他這麼隨口吩咐,除了有棗沒棗打幾竿子之外,也就是要擺出一副要仔細追查此事的態度。
要讓人明白,他這次遠道而來,就是來查這件案子的,而且正在很用心地查!
驚點了點頭。
“諾,小人這就去安排……”
見驚這就要出去,趙郢伸手攔住了他。
“記住,要逐一排查,不要放過任何一處細節,只要是人做的,就一定會留下蛛絲馬跡,必要的時候,可以找當地的衙門配合……”
驚聞言,有些納悶地擡頭看了一眼趙郢,遲疑了一下,還是決定提醒一下自家皇長孫殿下。
“殿下,這些衙門的胥吏,大多都是用的當地人,裡面的關係盤根錯節……”
趙郢見他一臉擔心,不由笑着擺了擺手。
“無妨,你只管去安排吧,此事我另有安排——排查這種事,細緻繁瑣,還是他們這些當地的胥吏做起來更加得心應手……”
見趙郢另有安排,驚也就不再說什麼,出去找人安排了。
“殿下這是要打草驚蛇……”
等驚出去之後,張良不由眉頭微蹙,看向正慢慢地翻看資料的趙郢。
“殿下就不怕真的驚到了他們,他們就此隱遁不出……”
見自己這位最重要的臂助,都有些不理解,趙郢終於停下手上的動作,擡起頭來。
“子房,到了如今,還有什麼驚不驚的嗎?”
張良聞言,頓時啞口無言。
確實,如今事情鬧的這麼大,皇長孫殿下又帶着人馬,風風火火地趕到長沙,爲的什麼,一目瞭然,若是有心藏遁,恐怕早已經不見了人影。
看着趙郢那平靜之極的眼神,張良忽然想到了一種可能,頓時心中一凜,情不自禁地倒吸了一口涼氣,偷偷捏緊了袖中的拳頭。
見張良終於意識到了自己的目的,趙郢這才緩緩地收回了目光,斜靠在椅背上,輕輕地把手中的資料重新推給張良。
聲音平靜地道。
“我要這些當地世家豪門的所有資料,不吝種類,越詳細越好……”
“諾!”
張良伸手捧過趙郢跟前的資料,轉身離開。他知道接下來的分析意味着什麼,也從來沒有什麼時候,覺得手中這薄薄的書冊,會如此沉重,壓得他都險些有些喘不過氣來。
……
幾乎是同一時間。
長沙郡城外,一處佔地頗廣,不過看上去卻頗爲簡陋的莊園裡,正舉行一次秘密的集會。
“……那位皇長孫殿下,這一次前來,不僅帶着始皇帝的佩劍,而且帶來了三千禁衛大軍,恐怕是來者不善啊,諸位仁兄,可有對策……”
一位身穿雲錦,長得白白胖胖,留着短髭的中年男子,眉頭微蹙,看向書房中坐着的另外幾人。這些人,有的年長,看上去鬚髮斑白,甚至有了幾分老朽的味道,有的則如這白胖的中年男子般,正值壯年。不過,大家相同的一點就是,看着都帶着幾分養尊處優的貴氣。
一個個氣質沉穩。
若是有長沙郡當地的上層見到,定然會驚歎出聲,因爲這間在外人看來毫不起眼的莊園裡,竟然匯聚了長沙郡中近乎大半世家豪門的話事人。
“雲兄,何必如此緊張?那件事,早已經傳得人皆知,我們長沙郡,雖然垂髫童子,也耳熟能詳,不比當初的河東隕石,又或者是褚伯良之事,那位始皇陛下再是如何殘暴不仁,也不能屠盡我們長沙郡上下數十萬人……”
說到這裡,接話的中年男子,神態悠閒地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盞,慢悠悠地吹了吹上面漂浮的茶沫,輕輕地抿了一口,這才神色淡淡地道。
“我聽聞,我們這位皇長孫殿下,素來愛惜羽毛,有仁而愛人之名,頗得一些愚夫愚婦的擁護,若是這次,能激怒此人,讓此人大開殺戒……”
說到這裡,他眉梢微挑。
“對於我們來講,未必就是一件壞事……”
說完,端起茶盞,意態悠閒,猶如成竹在胸的智者。
誰知,他話音剛落,還沒等到大家的驚歎,就有一個頭發頹敗,只剩後腦勺上勉強挽着一個斑白髮髻的老者,有些不合時宜地接了一句。
“邊家小子,若是那位皇長孫對我們大開殺戒,又該如何,你不要忘了,河東十六家血跡未乾,殷鑑不遠……”
聲音蒼老,甚至說完這幾句話,都忍不住要喘息幾聲。
但老者此言一出,書房裡的氣氛瞬間一滯,若不是因爲這層擔心,他們怎麼可能在這個敏感的時期,偷偷地聚集在這裡。
“荊老不要危言聳聽,此次與河東郡不同,韓信小兒,出身淮陰破敗之家,窮極困頓,立功心切,而趙睦此人,也陰險刻毒,赴任之後,與河東諸家之間的矛盾不斷,積怨已久,故而,這纔敢鋌而走險,冒天下之大不韙,藉機一舉坑殺河東大族十餘家……”
一個身材消瘦,卻精神矍鑠的老者,就在此時,卻放下手中的茶盞,輕輕地搖了搖頭。他環顧了一眼,書房之中面帶不安的幾位家主。
“而此次,主事者,卻是皇長孫殿下,我曾仔細瞭解過此人,雖然頗有才幹,但卻宅心仁厚,素有仁愛之名。上郡讖言,就是他力勸始皇帝,救下當地百姓,後來又是他出手救下剛好牽扯其中的墨家學徒,再後來,徐福自海外歸來,毒丹案發,又是他不惜冒着觸怒始皇帝的危險,救下了那一羣招搖撞騙的術士……”
說到這裡,他再次環顧衆人。
“正如邊家主所言,此人野心勃勃,即便不是宅心仁厚,也是愛惜羽毛之輩,怎麼可能學韓信與趙睦小兒,在長沙大開殺戒?”
說到這裡,他哂然一笑。
“再說,我們又不是河東那羣蠢貨。皇長孫殿下到了長沙,我們這些做主人的,豈有怠慢客人的道理?那不得熱情招待,全力相助?到時候,全力追索,抓到幾個試圖對抗朝廷的反賊,是不是也很合理?”
老者此言一出,大家先是一愣,旋即便明白了老者話裡的意思,忍不住拍案叫絕。
“張翁高明!到時候,我們就是幫助朝廷整治地方,抓捕反賊的功臣,皇長孫英明睿智,豈有不賞反罪的道理?”
老者一席話,讓房中衆人,頓時猶如撥雲見日,慌亂的心思,頓時煙消雲散。不少人受到啓發,開始思路發散,紛紛七嘴八舌的補充。
“皇長孫殿下南巡至此,我等身爲地方豪族,自當好生招待……”
一場聚會,到最後,竟然變成了一場亂哄哄地討論該如何迎接皇長孫,並配合皇長孫排查“逆賊”的碰頭會。
一直到了暮色四合,纔有一輛輛毫不起眼的馬車,從莊園裡陸續駛出,四下散去。
雲澎身爲主人,是最後一位離開的。
等他趕到城中的時候,已經暮色四合,天色徹底黑了下來。
來回折騰了一天,即便是正值壯年,也忍不住有些疲憊,正想着用過晚飯,就早早去後院休息,誰知道,剛進家門,人還沒從馬車裡下來,就被外面一陣亂哄哄的哭鬧聲驚擾。
他頓時眉頭一蹙,神色不耐地挑開車簾。
“怎麼回事……”
“啓稟家主,是外房的雲福……”
雲福?
雲澎聞言,眼中不由露出詫異的神色。
雲福這個人他知道,是家族旁系的一位子弟,雖然長得其貌不揚,但做事用心,加上性子溫吞老實,如今負責着家族的開支賬目。
從不惹是生非。
“家主,家主,請家主一定要爲小人做主啊……”
見到雲澎從馬車上走下來,雲福頓時撲到雲澎的腳下,叩頭如蔥。
雲澎見此時,周圍已經聚攏了不少家族弟子旁觀,不由眉頭一蹙,神色不快地呵斥道。
“都圍在這裡做什麼,還不趕緊散去……”
隨着雲澎的聲音落下,周圍的人,瞬間作鳥獸散。
雲澎這纔回過頭來,看着跪伏在腳下的雲福。
“什麼事,你且起來說吧……”
雲福這才從地上艱難地爬起來,向他這位家主哭訴。雲澎越聽眉頭皺得越緊,沉着臉看向一旁的親隨。
“去,把三少爺給我叫過來!”
三少爺雲藝被叫過來的時候,還醉醺醺的,身上的酒氣都沒有散去。
一進院子,見到雲福悲悲慼慼地站在自家阿翁身旁,頓時忍不住眉毛一挑,喝罵道。
“伱這個狗一樣的東西,竟然還跑到阿翁面前告我的黑狀……”
“混賬東西,又跑出去胡作非爲,還不給我跪下!”
雲澎見狀,忍不住眉頭緊皺。
這位三少爺見自家阿翁發怒,這才稍稍收斂了些,混不吝地給自家阿翁行了個禮,這才毫不在意地辯解道。
“阿翁,此事不能怪我,是他家婆娘勾引我在前,我又喝了點酒,這才一時沒能把持得住——既然他不樂意,那我回頭還給他便是,我雲藝又不缺他家這一個女人……”
雲福被這話氣得,渾身發顫,悲憤至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