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叫不插手?
伍德眼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勉強衝着前來通知的張良拱了拱手。
“多謝殿下體恤,請回稟殿下,本官自會秉公執法,絕不辜負殿下的厚望……”
張良就跟沒看出來他的言不由衷似的,面色和煦地點了點頭。
“如此,有勞伍郡守以及各位同僚了……”
張良施施然地走了,剛走出院門不遠,就聽到身後似乎隱隱有茶盞被摔碎的聲音。他腳步微微頓了頓,然後就神清氣爽地走了。
伍郡守和長沙郡的這些官吏們,可真是個好人啊!
他此次跟着皇長孫來長沙,早已經做好了替皇長孫背鍋的打算,結果,人還沒進城,鍋就被人家給搶走了。
真是——
“遺憾呢……”
張良擡頭望天,只覺天高雲淡,風朗氣清,連冬日的陽光,都似乎帶着江南溫潤氤氳的水氣,讓人從裡到外的熨帖。
“真是個不錯的天氣呢。”
皇長孫入駐郡守府,除了一百親兵隨行,負責日常護衛之外,三千禁衛軍全都駐紮在了城中的軍校場。想起即將到來的動盪,張良微微沉吟了一下,還是決定到軍中叮囑一下,以防出現什麼意外。
誰知道,剛走出郡守府,就看到了一個低着頭,在郡守府外踟躕徘徊的中年男子。
這世上,等閒之人,誰願意沒事往衙門口?
更何況是在這種全城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的時候。
張良心中一動,迎了上去。
“這位兄臺,可是有什麼事需要幫忙……”
雲福這幾日,親眼看着,一家又一家豪門,被官兵強行帶走,一個個昔日高高在上的紈絝子弟,被戴上了枷鎖。
埋藏心底的仇恨,就開始瘋狂滋長。
尤其是今天他看到那位原本應該被禁足家中的三少爺雲藝,又大搖大擺地在家中出入,甚至還衝他不屑地吐了口唾沫的時候,他的心徹底爆炸了。
但走到郡守府前,被冷風一吹,心中的血勇瞬間又消散了大半。
心中正天人交戰的時候,忽然就聽到了張良這一聲招呼,他擡頭一看,就看到一位身穿官服,面容和煦的年輕男子走向自己。
雲福心中一驚,下意識地護住胸前,後退了一步。瞬間調頭,可剛轉過身走出兩步,又忍不住遲疑着停下腳步。
“這位貴人,您是……”
張良見狀,知道此人是心存顧慮,選擇在這個時候前來,恐怕是真的有點東西。想到這裡,他不由微微一笑,臉上的神色越發和藹。
“兄臺無需緊張,在下乃是江南總督事,皇長孫殿下身邊親隨官員……”
說到這裡,見眼前之人,依然有些遲疑,又笑着補充了一句。
“蒙皇長孫殿下看重,在下如今忝爲皇長孫府中府丞,你有什麼事,如果不方便給我說的話,我可以帶你直接去拜見皇長孫殿下……”
或許是最後一句話,徹底打動了雲福,他下意識地摸了摸懷中的賬冊,把心一橫。
“如此,有勞貴人通稟……”
此時,陽光正好。
……
對於長沙郡,尤其是盤踞在長沙郡上百年,甚至是數百年的豪門顯貴來講,今天的陽光雖好,但照在他們身上,卻讓他們感受不到一絲的暖意。
經過郡守伍德等郡城官吏,全力追查,反覆覈驗,三日之前,當街行刺皇長孫的案子終於塵埃落定。
包括蕭、何、袁、甄、左、公孫與孟氏一族,共計十一家豪族牽扯其中。
天不到正午,郡守府的官兵,就帶着人馬破門而入!
跟上次只帶走家主以及幾位家中族老不同,這一次,見人就抓,頓時哭喊聲,喝罵聲,求饒聲,打罵聲,以及翻箱倒櫃與門窗破敗的聲音連成一片。
長沙郡一共不大,這十一家豪門顯貴又都住在城東,故而,隨着郡中兵馬的涌入,整個東城一片大亂。
長沙郡。
雲家。
雲澎神色安然地坐在自己書房裡,提着毛筆,不緊不慢地寫下一個又一個名字,若是有人在這裡,就會發現,這上面的名字,就是今日被郡守府挨個查封的各家家主的姓名,這些人,曾經與他把酒言歡,亦或曾與他爭鋒相對,寸步不讓。
而今,俱往矣!
從今而後,長沙郡內,將只有雲家的聲音,而云家,也將通過這一次變故,再次得到壯大的機會。而所有的一切,都是因爲,自己做事謹慎,從不給人留下把柄。
想到這裡,他不由嘴角上翹,在剛剛傳到長沙的宣紙上,寫下一個力透紙背的“雲”字。
端詳了半天自己的書法,他這才淡淡地吩咐道。
“讓少主和雲福過來一趟……”
十一家豪門倒下,長沙郡必將留下大量的空白,雲家就算不能全部吞下,也必須搶佔第一步先機。
然而,讓他頗爲意外的是,過來的只有自家長子云町,雲福卻不見了。
“雲福呢……”
雲澎有些不快地蹙起眉頭。
“回家主,雲福今天上午請假出去了……”
雲澎也沒有多想,轉頭吩咐道。
“讓他回來之後,馬上來書房見我……”
“諾!”
跟在身邊三十餘年的長隨,躬身退下,雲澎這纔看向一旁神色恭謹的長子。
“伱馬上下去,調集家族所有能調動的資源,做好準備,一旦郡守府那邊放出消息,馬上動用家族所有資源,不惜一切代價,把這塊肥肉吞下來……”
“諾!”
雲町眼中也不由閃過一絲興奮的神色。
這種家族壯大的機會,百年難遇,身爲家族壯大的執行者,自己必將被供入家族祠堂,被後世子孫所銘記!
……
郡守府。
伍德等人,正神色嚴肅地等着下面消息的時候,就看到皇長孫殿下的府丞張良,帶着一個神色不安的中年男子,匆匆而來。
“不知道張府丞所來有何指教……”伍德趕緊起身,離席見禮,白淨圓潤的臉上,堆滿近乎諂媚的笑容。
“不敢當,下官此次前來,是因爲偶然得到一個跟極其重要的消息,不敢有所隱瞞,這才冒昧前來求見……”
張良一絲不苟地躬身行禮。
伍德心中一沉,但臉上的笑容更甚。
“張府丞請講——”
張良笑着轉身,示意身後的雲福。
“雲管事,把手上的賬本,交給伍郡守吧……”
雲福此時已經沒有了後退的餘地,反而沒有了那麼多的瞻前顧後,聽到張良的吩咐,徑直上前,把手中的賬本遞給了伍德。
“郡守大人,這是雲家這些年來,侵吞百姓資產,魚肉地方百姓,資助地方匪類,勾結楚國餘孽的證據……”
伍德:!!!!!!
伍德瞬間額頭見汗。
雲家是他的姻親之家,哪怕此次他明白了皇長孫的疑惑,一口氣網絡了十一家長沙的世家豪族,也沒有把白家納入其中。
沒想到,就有人送來了這個!
而且,還是皇長孫殿下身邊最親近的府吏張良親自帶人送過來的!
伍德不由眼前發黑,緊緊地攥住了雙拳。
“諾!下官定然嚴懲不貸!”
伍德看着手中記錄的清清楚楚的賬目往來,不由深吸了一口氣,目光銳利的看向左右。
“雲家勾結楚國餘孽,陰謀作亂,罪大惡極!章校尉,你馬上清點人馬,將雲家一家老小全數拿下,不可使一人漏網!”
“諾!”
很快,一支全副武裝的郡兵,騎着戰馬,疾馳而去。
……
被郡兵破門而入的時候,雲家還處在完全懵逼的狀態。完全想不明白,明明都已經塵埃落定的案子,爲什麼忽然又落到了自己的頭上。
但沒誰去跟他解釋,也沒誰願意聽他的辯解。
本來從容不迫,從書房走出來想要質問郡兵的雲澎,話還沒說完,就被人衝上來,一腳踹到地上。
“來人,給老子綁起來!”
雲澎何曾受過子何等待遇,又驚又怒,然而,他怒斥的話還沒出口,就又捱了兩個大嘴巴子,然後就被人粗暴至極地綁了起來。
但這僅僅是一個開始。
從雲澎開始,雲家老老少少,幾乎被一網打盡。
雲澎百思不得其解,自己明明上有郡守的照護,下面又切斷了一些可能暴露自己的消息,怎麼可能會被人抓住把柄。
一直到,他看到一個跟在官兵後面,神色猙獰的面孔。
“雲福!”
雲澎頓時目眥盡裂!
“雲福,狗賊,你吃裡扒外,出賣宗族,死後有何面目拜見祖宗——”
誰知道,雲福只是扭頭看了他一眼,便信步走開了,讓他一口氣給憋了回去,險些當場吐血。
這件事,對於雲家來講,自然是天大地大,但對於長沙郡的尋常百姓來講,那就是再簡單不過的一個數字,甚至隱隱也有幾分歡喜。
左右遭到官府追查的世家豪門不過由十一家變成十二家而已,又有什麼值得驚詫的地方!
其實,除了雲家自己的人之外,真沒多少百姓有興趣關注這個,因爲大家都已經麻了,這一場風波,幾乎席捲了整個長沙郡城,超過半數的世家大族,被一掃而空。
在郡守和郡尉大人的親自追查之下,昔日高高在上的長沙大族,幾乎被一網打盡。
皇長孫殿下得到這個信息之後,大爲震驚,痛心疾首,當着長沙郡的官吏,沉聲嘆息。
“朝廷待諸君何其厚也,而諸君待朝廷又何其薄也,我雖心懷憐憫,體恤百姓,不欲見血腥殺戮,但諸君枉顧律法,走到了這一步,又能讓我怎麼辦呢……”
說完,皇長孫殿下,黯然神傷,幾欲落淚。
“我還能有什麼辦法,能拯救諸君呢……”
郡中官吏及其父老,大爲感動,紛紛勸慰。
“殿下,是這些人,不思恩義,離心離德,而今觸犯律法,又與殿下有什麼關係呢……”
皇長孫殿下,依然嘆息再三,鬱郁不能平。
大秦始皇帝三十七年,十一月二十一日,皇長孫遇刺一案,塵埃落定,長沙郡十二家世家豪族,牽扯其中,因罪被殺者,數以十幾計,其餘上千人,並盡數判爲驪山刑徒,女眷發賣爲奴。
盤踞長沙郡上百年,甚至數百年的世家豪族,幾乎被一掃而空。
家產盡數充公,錢財近百萬,空餘出來的良田,上萬頃,廣陌連阡,一眼望不到邊。
長沙郡府庫,瞬間充盈,大量的錢財流入國庫,足以抵得上朝廷近乎兩年的財政收入,一時長沙郡上下震動。
皇長孫仁而愛人,憐憫長沙郡百姓辛苦,親自出面,主持田畝分配,數以千計的百姓,不僅分到了上好的良田,上好的農具,還得到了三年之內,無須納稅的承諾。
頓時,長沙郡上下,歡呼一片,人人歌頌皇長孫殿下的仁德。
至於,長沙郡郡守伍德,以及長沙郡上下的官吏們,則長沙郡百姓默默地打上了酷吏的標籤。
三日內,斬殺數十人,抓捕數千人,破家滅門,其手段之酷烈粗暴,被無數人所鄙棄。
對於這些,包括郡守伍德等人在內,所有人都有苦說不出,只能打碎牙齒往肚子裡咽。
但讓他們鬆了一口氣的是,皇長孫似乎真的沒有了追究他們的意思,這讓他們不由偷偷鬆了一口氣。
死道友不死貧道,能用長沙郡這些豪族的鮮血,洗刷自己頭上的嫌疑,自然是一件好事。
這些事務,說起來,只有那麼短短的幾句,但實際操作起來,卻繁瑣複雜,等處理完這項工作,時間已經進入始皇帝三十七年十二月的中旬。
這段時間裡,皇長孫趙郢,每日裡親臨田間地頭,督促官吏按照大秦律法,分配良田,勸課農桑,親自指導當地百姓耕種紡織,關心地方民生,幾乎忘記自己的來意。
甚至就連長沙郡的百姓,似乎也忘記了皇長孫南巡的目的,不少人見到這位雖然年少,但卻能蹲在田間地頭,關心自己的稼穡得失,甚至能頭頭是道地指點自己耕種的另類皇長孫,有了一絲說不出的好感。
楚王室雖好,但何曾肯低頭看自己這些土裡刨食的農戶一眼?
就在這個時候,一則驚爆長沙郡上下的消息傳來,讓人忽然想起了這位皇長孫殿下南下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