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
李斯、馮去疾和蒙毅三人,肅然領命。
趙郢這時,才笑呵呵地道。
“這兩件事,都是爲亡者計,然而爲國者,豈有厚待死者而罔顧生者的道理?朕決定,凡爲朝廷征戰而傷殘之老卒,抑或爲朝廷征戰滿五年而願意迴歸故里者,除朝廷賑濟撫卹之外,另有營生安排,以爲終養之道……”
這是涉及到軍中老卒安排的大事。
馮去疾、李斯和蒙毅三人,頓時神情一肅,從剛纔的興奮和盤算中回過神來。
“不知道陛下,有何打算……”
關於傷殘老卒,朝廷其實一直有優撫政策,比如發放撫卹,比如分配田地,再比如免除一部分賦稅徭役。不用擔心分配到手的土地沒人耕種,就算是沒有家人幫襯的,一般按照軍功,也會有兩個奴僕,幫助打理。
算是很優厚的了。
這也是軍功爵制度之下,老秦人聞戰則喜,死不旋踵的原因之一。
當今陛下重視老卒安排,剛剛登基,就親自過問,在大秦,屬於天然的政治正確,也是朝廷一件非常嚴肅的大事。
“朕欲啓用老卒,自此之後,天下各地遊徼、校長、亭長之職,皆須選拔卓有戰功的老卒擔任,麾下所有部從,也優先選用老卒,月俸由縣衙統一按月足額發放。凡縣中退伍之老卒,尚能執堅持銳,挽兩石弓者,皆可酌情錄用。”
李斯、馮去疾和蒙毅三人,聞言不由都不由心中一凜。
很明顯,陛下這是對這次鉅鹿郡應對螽災的執行力度十分不滿,想要藉着這個機會,加強多地方的控制了。
但不現實!
地方遊徼、校長和亭長,負有巡查盜賊,維持地方治安的重任。可這個時代,交通不便,民風彪悍,地方宗族勢力極爲強勢。
沒有地方的支持配合,別說巡查盜賊,就是想要維持地方治安,你都會疲於奔命。
跟後世,只是披着一身皮,就足以震懾地方的情景,完全不同。
故而,無論是縣中的普通吏員,地方鄉老,亦或者是這些強權的機構,地方官府,都會很默契地選用本地方豪強,或是當地頗有聲望的遊俠兒。
否則,寸步難行。
這已經是上下都已經默認的事實。
皇權不下鄉,不是一個簡單的想不想的問題,而是一個極爲複雜的社會問題,尤其是像大秦這般,剛剛靠着強大的武力,掃除了六國上層建築的。
想要讓地方上乖乖配合,難度更是可想而知。
故而,趙郢的這個提議,已經不是朝廷要不要多承擔一部分錢糧,從而增加財政負擔的問題,而是可能會直接給地方的治理帶來極大的不便。
“陛下,此事恐需徐徐圖之。”
馮去疾忍不住躬身施禮,很是認真地看着眼前這個年輕的有些過份的皇帝,言辭越發懇切。
“陛下,治理地方,不是行軍打仗,一味用強,有時候,反而會徒生事端。”
這個陛下,跟始皇帝相比,到底還是太年輕了。
想到這裡,三人心中都不由輕嘆了一口氣。
李斯和蒙毅,也都紛紛勸阻。
“請陛下三思。”
大秦這種局勢下,讓軍中老卒擔任這些值司,在關中還好,這原本就是大秦的大本營,但若是派出三五大秦老卒,進入山東六國之地,那跟一滴水撒進大沙漠也沒多少區別。
不需要跟你作對,只需要不配合,你就等於變成了又聾又瞎的擺設。
見連馮去疾和李斯這等老狐狸,都站出來反對自己,趙郢的眼底不由泛出一絲笑意。還不錯,這兩人雖然鬼心思多了些,但關鍵時候不含糊。
所以,他心情大好,笑着多解釋了一句。
“朕知道此事艱難,故而,朕也並不苛求一步成功,朕只是希望,在這塊沉悶的大石頭下,撬開一條縫隙,然後再徐徐圖之……”
見三人目光疑惑地看過來,趙郢笑着擺了擺手,請三人重新坐下,又讓人給三人重新倒上茶水,這才面色和煦地道。
“諸君可曾聽過溫水煮蛙的故事?”
馮去疾、李斯、蒙毅:……
“老臣愚鈍,未曾耳聞,敢請陛下指教……”
馮去疾很是配合地給新皇打着配合,眼力勁兒直接打滿。
趙郢對於這個老貨,越發滿意,怪不到能三朝元老,到了自己大父上手,依然還能佔着右相的位置在那裡擺爛。
單這份察言觀色,以及絲滑的配合,就讓人很是舒服。
“諸君,把一隻活着的蛙,扔入裝有滾燙熱湯的釜中會如何……”
“其爲了活命,必然會奮力掙扎,一躍而出……”
馮去疾很是盡責地充當着自己捧哏的角色,給自家新皇打着配合,雖然他也不知道自家新皇到底想說點啥。
主打一個不讓陛下尷尬。
趙郢笑着點頭。
“善,逆境求生,拼死一擊,雖區區一蛙,也不能例外,而況於人乎?就譬如,以涼水如沸油,其反必然沸騰爆裂,雖有防範,亦難免受其害……”
說到這裡,趙郢環顧衆人。
“可若是釜中盛滿清涼之水,下面以火徐徐加之,諸君以爲那隻蛙會有何反應……”
此言一出,包括正在給趙郢捧哏的馮去疾,都不由心中一動,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趙郢見他們臉上的神色,這才笑道。
“朕以老卒充任地方,其實也是這個道理。遊徼、校長、亭長等,多以老秦卒任之,然後輔以當地老卒,令其朝夕相處,漸漸習慣於長官必取決於朝廷的道理,然後,潛移默化,緩緩取之……”
趙郢的這個想法,其實還是來源於前世聽到的改土歸流。
先讓他們習慣於長官,必須是來自朝廷的流轉官,而不能是他們自己在鍋裡分饃饃,甚至可以是世襲的父死子替。
“如此,或可一試……”
李斯沉吟半晌,神色嚴肅地回了一句。馮去疾和蒙毅也紛紛點頭。
如果只是這樣的話,倒也不至於激起太大的變數,如此這般下去,也許三五年,有或者是七八年,各地或許真的就能慢慢習慣於這種地方官吏,取決於朝廷的現狀。
“但臣憂慮的地方在於,如此會不會影響地方的治理,徒生許多變數……”
蒙毅眉頭緊蹙,總覺得陛下的這個決定,有些不太穩妥。
趙郢笑着擺了擺手。
“無妨,這就是朕只換遊徼、校長和亭長,而不動三老和鄉嗇夫的道理……”
此言一出,三人不由眼睛一亮,瞬間悟透了其中的關鍵,忍不住露出驚歎之色,拱手道。
“陛下英明!”
治安雖然也是地方治理當中很重要的一環,但他又是極爲特殊的一環,跟賦稅的徵收,戶口的統計等工作不同,那些工作做不好,着急的是朝廷。
但若是治安治不好,最着急的反而是當地的百姓,尤其是那些有些的鄉紳豪門。
根本由不得他們不配合。
故而,這項政策一旦推行下去,就算是開始遇到些牴觸的聲音,也出不了什麼大問題,反而能成功地在地方上撬開一道縫隙,埋下一道眼線。
趙郢笑着點了點頭。
“各地鄉老,里長之屬,以後也要優先選用地方德高望重的老卒……”
馮去疾、李斯和蒙毅三人相互對視一眼,然後齊齊上前。
“諾!”
很明顯,這也是陛下的折中之策,跟之前提出的推恩令,幾乎如出一轍,無法以秦卒取代地方基層,那就儘量在地方上搞分化。
如此,當地方大族與地方鄉老、鄉嗇夫等地方職位無法高度重合的時候,就必然地會出現不同的利益團體。
而且,很多地方老卒,雖然出身不好,但家族勢力頗大,一旦有了朝廷的這層身份,雖然地方豪族大戶,也不得不禮讓三分。
故而,想通了這一點,三人答應的很快。
或許是有了前面的這些鋪墊和讓步的緣故,所以當趙郢以安置軍中傷殘老卒爲由,提出擴充地方驛站,在官府驛站之外,令設私驛站,方便尋常客商及百姓來往的時候,三個人竟然也很快的就答應下來。
趙郢這才偷偷鬆了一口氣。
其實,圖窮匕見,最後這個看似無關緊要的安置,纔是自己最主要的目的。
由這樣一羣老卒,撒到天下各地,幾乎等同於建立起一直溝通天下各地的網絡系統,而且是物質和情報上的雙層網絡!
“善,只是或許朝廷的財政又要吃緊些時日……”
陛下的這項政策,必然能夠讓軍心大震,令陛下在軍中的威望登上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
收攏軍權,爭取軍隊的效忠,對於新皇來講,這是一個極爲英明的決定,他們身爲臣子,除了憂慮可能會給朝廷增加額外的財政負擔之外,沒有絲毫反對的理由。
甚至不得不讚嘆一聲高明。
馮去疾、李斯和蒙毅三人,受限於這個時代,不會明白,這種物質和情報運送網絡的強大之處,從後世穿越而來的趙郢,卻深知,這樣的網絡,一旦鋪展開,隨之而來的,除了對地方的高度掌控之外,還有滾滾而來的海量財富。
有了決斷之後,趙郢叫過張良,令其擬定一張詔書,然後,親自捧起鐫刻“受命於天,既壽永昌”的玉璽,重重地蓋了上去。
打響了自己在這個時代,皇權下鄉的第一槍。
皇權不下鄉,是歷朝歷代的頑疾,也是地方豪族趁機坐大的根本。趙郢想趁着這個機會,試一試,能不能在這塊鐵板上,撬開一道縫隙。
馮去疾、李斯和蒙毅三人,心情有些複雜。
原以爲這個新皇,年輕冒進,結果,一出手,就又準又狠,其老辣穩健之處,絲毫不遜色於太上皇。剛剛開始,就已經着眼於數十年之後了。
三個人,步出大殿之外,心中不約而同地升起一個再也遏制不住的念頭。
“大秦當興啊!”
……
處理完朝政,趙郢很自然地朝始皇帝的寢宮走去,準備與自己大父大母一起共用晚膳,其隨意自然的舉動,與登基之前,並無什麼兩樣。
眼看着自家陛下,步履輕盈地離開,張良處理完手上的最後一份奏疏,這纔開始輕手輕腳地幫助趙郢整理几案。
給上面的東西,分門別類地擺放整齊。
他現在雖然名義上乾的是車府令的活,但實際上,他如今等同於趙郢的私人秘書長,不僅要幫趙郢處理日常工作,還得隨時準備趙郢的垂詢問政,幾乎等同於隱形的宰相。
其實,已經有人暗中以“內相”稱呼他了。
這種風聲和議論,自然瞞不過趙郢的耳目,不過,他很是默契地沒有制止。
張良之才,堪比宰相。
目前,對自己的幫助,也堪比宰相,這個稱呼,幾乎是實至名歸。
只是,還需要再打磨,也還需要再等一個契機……
張良並不知道趙郢的打算,他一如既往地,一絲不苟地整理着趙郢几案上散亂的紙張,等他無意間歸攏起一張草紙的時候,整個人卻不由瞬間楞在當場。
那是一副,看上去極爲怪異,又讓人極爲震撼的畫面。
有長長的,帶着無數方形眼睛,宛若巨形長龍,沿着一種類似馳道的軌道呼嘯奔馳的怪獸,還有頂着兩隻奇怪的大眼睛,長得又扁又長,不見腿腳,卻有着類似車輪的四腳盒子。
最讓他震驚莫名的,那圖畫上,竟然還有一張長着長長的翅膀,明顯是在空中的巨型飛鳥!
見所未見,聞所未聞!
他忽然想起自家師父對於自家這位陛下的猜測,深吸了一口氣,強壓着心中激動翻涌的心情,默默地把這張草圖,識記在心,這才小心翼翼地把趙郢隨手亂畫的這張草紙,當寶貝似的折迭收攏起來。
好不容易熬到下值。
便迫不及待地離開宮門,朝着阿房學宮的方向匆匆而去。自家師父和師妹,不知道犯了什麼邪,自從跟隨當今陛下返回咸陽之後,便向當今這位陛下主動請求,住進入了阿房學宮。
非常主動地成爲墨家鉅子田擊的鄰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