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6章 末日

“射擊!”

溫方亮左營,兩部的鳥銃兵,前排二百名戰士,對浮橋過來的,宣府分巡道北路、分巡道中路的一些官兵,發動了一次齊射。

戰士們扣動了板機,銃焰火光似乎連成一片,一門門火銃,噴出了洶涌的硝煙。

雖然寒風不時捲起陣陣雪風,但各人手中的東路鳥銃,啞火現象卻很少,一排齊射後,前方大片的官兵撲倒地下,捂着自己中彈之處,拼命的掙扎,發出聲嘶力竭的慘叫。

“射擊!”

兩百名戰士,又發動了齊射。

硝煙如白龍似的瀰漫開來,前方更多人摔倒在地,滿地翻滾。

很多人看着自己流出的腸子,非人的嚎叫着。

“射擊!”

又是震耳欲聾的排銃聲音,過橋來的分巡道北路、分巡道中路官兵潰敗,哭叫回逃。

河對面密密麻麻的軍隊也一樣潰散……

已是二十八日。

二十六日那天下午,溫方亮的左營戰士,擊潰了賴天祿從右衛方向逼來的軍隊後,很快回師張家口堡南郊,幾輪火炮,再次擊潰了從左衛逼來的,由其長子賴地清率領的另一隻軍隊。

賴家的排輩姓氏,就是天地良心。

而到了今日上午,從張家口東面方向,又逼來了分巡道北路,賴天祿胞弟賴天民率領的軍隊,還有分巡道中路,楊天福率領的軍隊。

分守道下西路參將黎建萼,也率領自己的援兵營急速趕來。

黎建萼與楊天福都算是賴天祿的姐夫,一個娶了他大姐,一個娶了他八姐。

由此可見,這些軍將豪強的同氣連枝,勢力龐大。

所以對他們私通塞外之事。便是知曉內情的官員,也不得不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算總督,巡撫要對付他們,也要掂量一二,免得引起事端。甚至譁變。

果真如此,倒黴的還是他們,面對這種大衆軍隊騷亂鬧事。鮮有不免官去職的。

大明幾百年來,武人素來活得很滋潤,特別是衛所的武人,相比文官容易出事,升遷困難,他們很多一出生就是幾品大員,也難得生什麼事端。基本能安享榮華,世世代代世襲,在當地形成一個個豪強。

就算到了文貴武賤時代,也不過在人前點頭哈腰,叩幾個頭罷了。實際的富貴不失,所謂失小面子佔大便宜。

侵佔軍田,私通塞外,最早也是由這些武人開始,只是他們遇到勢力更大,更加跋扈,又不按常理出牌的靖邊軍,就悲劇了。

“惡人還需惡人磨……”

左營戰士列陣東門外時,張家口城牆也有一些士紳商賈觀戰,都不由發出這樣的感慨。

“差不多了,除了黎建萼,跟賴天祿有關係的人都打遍了,張家口的事,可以告一段落了。”

看着河對岸嚎叫奔逃的分巡道北路、中路官兵,溫方亮滿意地點了點頭。

趕來的軍將豪強們軍馬雖衆,然戰力弱不說,更形不成統一的指揮,被他快速各個擊破。

眼前的分巡道北路、分巡道中路官兵們,也因爲陷冰之事傳開,他們不敢從冰面過來,只得從浮橋過來,這些官兵,本來只敢在百姓面前囂張,對上靖邊軍哪有勝算?

加上又是半渡而擊,左營戰士,才幾輪排銃轟射,他們就潰敗了。

看他們丟人的樣子,溫方亮甚至追擊的念頭都起不來。

然到了下午的未時,溫方亮接到哨騎回報,不由皺了皺眉。

哨騎言,上午逃跑的分巡道北路、中路官兵,從下游渡過清水河,與黎建萼的分守道下西路官兵匯合,內中還有一些賴天祿、賴地清在二十六日逃跑的人馬。

特別的,他們的軍馬當中,還有許多各城軍戶,特別有大量的婦孺老人。

“賊子!”

溫方亮怒喝一聲。

“鄉梓父老們,這些東路賊要奪走我們的衣食,讓我們沒了活路,決不答應!”

“不答應!”

“不答應!”

“不答應……”

遠遠的,潮水般的人流,順着清水河西岸,往張家口堡南門方向涌來,他們淹沒了官道,淹沒了丘陵,淹沒了田地,淹沒了一些疏林與房屋。

走在最前面的,是各城衣衫襤褸的軍戶,有老有少,個個持着破爛的刀槍棍棒,而走在男人面前的,又是女人,一些人有菜刀木棍,很多人則是赤手空拳,有人還抱着小孩。

至於各路的官兵們,則是萎萎縮縮的躲藏這些婦孺老人身後。

不過行走時,他們不時大聲鼓動,這些人流,也是羣情鼎沸,特別那些分巡道中路的軍戶們。

本路所轄十一城堡,有守備二,操守六,防守三,參將駐紮在葛峪堡,這些地方山多地少,土地貧瘠,所以商貿走私,收取好處,是他們重要的謀生之路。

對這些軍戶與婦女來說,他們世世代代,都是那些軍將衛所官員的佃戶,對他們來說,上官就是天,就是地,畏懼恭順,已經深入骨髓之中。

對上面軍將們說的話,也是深信不疑,隨便一煽動,立時義憤填膺。

有點類似後世米國南北內戰,大戰初起,惱怒的是,首先是那些莊田中的黑人奴隸。

前方離南門不遠處,溫方亮的左營已經佈下軍陣,不過黑壓壓的人流仍然大步前行。

“東路賊,衝老孃這裡打,反正以後也活不了,乾脆死在這好了。”

“你們的軍功,都是殺婦孺來的吧?”

人流中,很多軍戶婦女一邊邁着大腳丫,一邊衝前方尖叫。

左營中軍位置,很多營部將官氣怒之極:“這些愚夫愚婦!”

“窮山惡水出刁民,古人誠不欺我!”

“可恨的賴天祿,可恨的黎建萼,只敢驅使婦孺。如此作派,與韃虜何異?”

看人流越近,營部中軍看着溫方亮:“該當如何。請將軍示下。”

溫方亮看着前方,他俊雅的臉上無比嚴肅,早沒了往日的玩世不恭,他若有所思說道:“本將記得。我靖邊軍軍律,沒有不準對婦孺動手吧?”

靖邊軍各鎮撫受遲大成影響很大,大部分長着一張死人臉。左營營部鎮撫也是如此。

他一板一眼說道:“依我靖邊軍軍律,只需對手持有武器,並有攻擊行爲,或未持有武器,然有攻擊行爲,不限男子,女子。孩童,不限漢人,胡人,夷人,不限中國人。外國人,皆爲敵人,可誅之!”

他說道:“大將軍言,將士安危,素爲第一要務,若自己都不能保護,談何保護百姓?”

他看向溫方亮:“本官言盡與此,該當如何,請溫參將抉擇,不過具體詳情,事後本官會造冊上報,稟公而爲。”

溫方亮緩緩呼出一口氣,斷然道:“準備作戰!”

立時軍中一片聲的傳開:“準備作戰!”

“銃兵準備!”

“槍兵準備!”

“火炮準備!”

溫方亮傳令:“先行警告,若不退,以火炮轟擊敵之中陣,後陣,以銃兵射擊敵之前陣!”

……

對面浩浩蕩蕩人流,仍往軍陣逼近,看着那面軍陣,最後方一些頂盔披甲的人相對而笑,出動婦孺這個大殺器,對面敢動手嗎?

漢人皇朝皆是如此,歷朝歷代,官將敢對百姓,甚至對婦孺動手,往往會引起軒然大波,武人略好,若是文官,如雲般的彈劾過來,十成十是丟官去職,甚至下到大獄的下場。

所以他們很放心,大羣婦孺老人後面的各路官兵也非常放心,他們一邊進行,一邊鼓動前方自己的老婆,老母,老姐,老妹,七大姑八大婆們,形成雜亂又龐大的人潮。

“最後一次警告,婦孺速速散去,如再前行,後果自負!”

一些夜不收前往傳令,只引起那方人潮的謾罵,一些石塊,土塊拋過來同時,還伴着一陣陣鬨笑:“東路賊,害怕了吧,滾回你們老家去吧!”

“老孃們不怕。”

“讓王鬥吃屎!”

夜不收們眼色冷了下來,冷冷留下一句話:“如此,便爲我軍之敵人,爾等好自爲之!”

“炮擊!”

“放!”

“放!”

巨大的火炮聲音中,幾門紅夷大炮,噴射出大量的濃煙與火光。

火光中,一顆顆炮彈呼嘯而出,向對面的中陣與後陣射去。

哭爹喊孃的聲音響起,高速激射的炮彈落下,在對面人潮中犁開一條條血肉衚衕!

滾燙的實心鐵球橫衝直闖,所到之處,就是血肉橫飛。

哭叫中,對面的人潮大亂,而人流前方,一些軍戶,還有婦孺老人們也停了下來,火炮的聲音讓她們恐懼,家中男人可能死傷也讓她們擔憂。

不過火炮雖然聲勢大,但沒有幾門,落下的炮彈,相比龐大的人潮還是微小,仍然很多人在鼓動,還有女人悲憤的大喊:“姐妹們,東路賊殺了我們家男人,跟他們拼了。”

“跟他們拼了。”

那些婦女尖叫着,拼命往前方軍陣衝去。

她們後方的軍戶與官兵們,也吼叫着舞着兵器,趁機加快了腳步。

人流有若潮水涌來。

“預備!”

“瞄準……”

左營的將士,密集地放下自己手中的火器,瞄住了前方號叫衝來的人羣。

一些士兵神情略有些不忍,不過他們握着火銃的手,卻絲毫不動。

依軍律,眼前皆爲敵人,對敵人,決不留情。

“射擊!”

洶涌的白煙騰起,銃聲爆豆般響起。

一些中彈的婦女尖叫着倒下,撲倒在冰冷的地面,鮮血從她們體內流出。

“射擊!”

第二層戰士,又發動齊射,又是一片的婦女老人倒下,滾在地上,發出撕心裂肺的嚎叫。

“射擊!”

又是震耳欲聾的排銃聲音。

“啊!”

身旁倒下去的人。她們的鮮血濺到自己身上,臉上。

看着她們滿地翻滾,發出痛苦又無助地哭喊。身邊的人才回醒過來,自己打錯算盤了,對面的東路賊子,並不因爲她們是女人。就對她們有所優待,還是該殺就殺,該砍就砍。

四周撕心扯肺的慘叫更讓她們恐懼。不知誰開始後退,隨後帶動整個人潮,拼命向後方逃去。

藉着她們掩護的那些男人們,目瞪口呆同時,也無可奈何,只好隨着人流逃跑。

看前方過萬人流,狼奔豕突的奔逃。溫方亮凝望一會,策動自己的馬匹,來到陣前。

這裡橫七豎八的,倒着一些屍體與傷者,空氣中充滿濃重的血腥味。一些冰冷堅硬的地面,因爲吸收了大量的血液,也融化開來,將土地泡得黑紅。

或大或小的雪花,不時飄落下來,此起彼落的呻吟聲中,溫方亮忽然聽到一陣嬰孩的聲音,他下了戰馬,尋聲望去,就見一個死去女人的襁褓中,一個嬰孩正在大聲啼哭。

溫方亮抱起來,哄道:“哦哦哦,囡囡不哭,不哭。”

哄了會,他交給身旁的醫士:“帶到孤兒營去吧。”

他吩咐:“傷者已沒有威脅,令醫士救護。”

隨後他面沉似水,大喝道:“驅使婦孺衝陣,這是大罪孽!那些個主使的將官,一定不能放過,要將他們盡數生擒活捉,審判後,嚴刑處決!”

……

臘月初七日,除韓朝領部分兵馬留守太原,李光衡、高史銀、李雲曙等人,分兵前往榆次、太谷、平遙、介休、平陽等處,一一抓捕奸商,抄沒家產。

初十日,介休,範府。

幾進幾齣的府邸富麗堂皇,往日這裡熱鬧無比,然此時府中各處氣氛沉悶,不論所見的範家人還是下人,個個神情惴惴不安,人人都有大難臨頭的感覺。

書房內,範永鬥頹廢坐着,他本來已經老得不象話,此時更加老了十歲似的,鬚髮盡數白了,臉上溝壑更深,一舉一動,都是顫巍巍的老態龍鍾樣子。

這幾天,範永鬥更怕冷了,書房的火夾牆與幾個精緻的碳木銅盤,似乎都不能驅趕他的寒冷,每行一步,都要裹緊他身上的裘子大衣。

這幾天,他總將自己關在書房內,外人很難再見到他的面,反反覆覆,他都在想着一個問題,爲什麼會這樣?

事情的發展,出乎他的意料之,太原失陷了,大同失陷了,自己在那些地方的宅院,商鋪,塌房,盡數成了王斗的戰利品了吧?還有很多管事與族人,也盡數被抓捕了吧?

這些都是祖祖輩輩,一代代人的心血啊。

消息傳來,兒子範三拔,也被抓了,生死不知,下一個,可否就輪到自己,還有自己的家人?

範永鬥慘笑,就在昨日,靖邊軍,已經到達城外了,聽說是什麼前鋒朱雀營,現在城內人心惶惶,連太原都下了,介休能保嗎?

本來介休是他的祖地,世世代代經營,在當地根深蒂固,只是事情變故太大,似乎鐵桶般的城池,也出現一道道裂痕,範家勢力雖大,然城內不是沒有與之抗衡的家族,或許一家不行,幾家聯合起來卻可。

往日他們迫於自家勢力,陽奉陰違,眼下卻都原形畢露了。

種種言論,開始在介休城內瀰漫,很多人痛罵自家是奸商,禍國殃民,人人得而誅之,說得他們好象就沒有走私通敵一樣。

他緩緩喝了一口熱茶,早知今日,他就不會與王鬥作對,只是世上沒有後悔藥啊。

面對王鬥罵他是禍國奸商,他也心中委曲,商人逐利,不是天經地義的事嗎?再說了,宣大的文官,武將,豪強,商人,乾淨的,又有幾家呢?

“還是要上城看看,若能謹守城池,守個一兩個月,事情或有轉機。”

範永鬥剛剛站起,忽然聽到外面大亂,衆人大叫:“有人獻城了。”

隨後範永鬥更聽到,隱隱的呼嘯聲傳來:“萬勝!”

手中的茶杯摔到地上,變得粉碎不自知,他全身哆嗦起來,顫抖得若寒風中的孤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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