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5章 淒涼

六月中旬,原本以爲要逼向開封的李闖聯軍卻在太康停了下來,不但如此,他們一部分軍隊還回師汝寧府,攻打甚急。

開封城內外大亂,汝陽城內有崇王朱由樻在內,藩王所在,若是失陷,衆人其罪甚大。

此時督師丁啓睿領四鎮援兵方到許州,慢吞吞的,還沒趕到開封。

不過消息傳到時,他們反離汝陽城最近,在丁啓睿責令開封將官援救時,保定總督楊文嶽、河南巡撫高名衡百般推脫,他們暗示丁啓睿,救援汝寧府,應該近的去救,而不是遠的跑去。

丁啓睿沒辦法,只得與左良玉、楊德政、方國安等人商議,此時武人跋扈,左良玉等更難以指揮,他們都覺不應回返汝寧,免得中了賊人奸計。

丁啓睿書生出身,沒什麼軍事才能,處事更爲優柔寡斷,一時覺麾下說得有道理,一時又覺親藩重地,不可不救。

這樣左搖右擺的十餘日,一直到了七月初,因汝寧府軍情非常緊急,才定下決心,率軍往救。

他麾下當然平賊鎮戰力最強,不過左良玉桀驁不馴不說,麾下更是軍紀極壞,燒殺搶掠,無惡不作。方國安也是反覆無常之輩,屬於那種油滑之人,不見兔子不撒鷹。

楊德政人稱有謀略,當年全國大練兵,就是他的提議,他上書朝廷,認爲流賊之所以難平,是因爲他們出沒無常,流動不居,要想滅賊,關鍵在於加強地方武裝。

他建議地方實行“裁練”,府,裁去通判。設練備一職,品級相當於守備,州裁去判官,縣裁主簿,皆設練總一職,品級相當於把總。

練備、練總,都隸屬於知府、知州、知縣,專門負責訓練鄉兵,職責便是捍衛鄉土。不得調往他處。

數額上,每府練鄉兵一千、州七百、縣五百。

他的上書,得到朝廷的欣賞,特別當時楊嗣昌的欣賞,提議先在畿輔、山東、河南、山西實行。然後推廣到其他地方,楊德政更因此由副總兵升遷爲總兵官。

然此議實行效果很差,各地方無非虛報一個練兵數字,然後借“練餉”之名拼命蒐括,給本已危急的國勢添上一把火,總體言之,楊德政屬於紙上談兵之輩。看不到實際情況。

而且他們中原腹地官將,馬步不多,機動力很差,經常跟在流寇後面吃灰。作戰主力更爲家丁,個個都非常珍惜,回兵往救後,看似與流賊打得難解難分。其實都是打和戰。

或砍些流民百姓腦袋,就急報大捷。吵着要軍功賞銀。

楊德政、方國安更被流賊伏擊了數次,麾下兵馬散去不少,不過一路他們也收降了不少脅裹之流民飢兵,搞到最後,營中聚的不知是兵或是賊。

又因軍紀變得更壞,糧草供應,也時斷時續,所以大部分時候,他們都靠搶掠獲得軍糧,賊也搶,兵也搶,加上散亂的潰兵,流寇到處流竄,沿途遭受兵災,賊災的百姓欲哭無淚。

楊德政、方國安等雖報大捷連連,其實沒有取得什麼大的戰果,流賊仍然攻打汝寧府甚急。

楊德政更又在西平慘遭伏擊一次,這次楊德政極慘,麾下只餘百十騎逃脫,就算日後收羅潰兵,也沒收回多少,只得收集一些流民充爲營兵。

左良玉倒在上蔡大敗伏擊的數萬流賊,雖然他們馬兵大多跑了,不過打敗這麼多步卒,也足以讓他得意自豪了,而且他獲得降兵數萬,聲勢更張,使得丁啓睿更依爲器重。

汝寧府戰情解圍,丁啓睿麾下數鎮損兵折將,只成全了一個左良玉。

藩王無憂,麾下大捷,丁啓睿得意洋洋,不過眼前局勢,流賊戰略,丁啓睿也覺迷霧重重,摸之不透,大股流賊南下不久,又聞報有數十萬賊騎逼向歸德,甚至是徐州。

歸德爲江淮要衝,東面的徐州,更離漕運不遠,而且從歸德,徐州渡過黃河北上,直接就進入山東,北直隸地界,不容有失,丁啓睿大驚之下,急令保定總督楊文嶽、河南巡撫高名衡等救援。

此時他身在汝寧府,距離頗遠,麾下又與流賊連場大戰,將士疲憊不堪,自然理直氣壯,只令開封附近的官將救援,更不說,開封附近,還有曹變蛟、王廷臣、虎大威等強軍。

……

“宣府鎮軍事觀察團”到達開封時,上下都對這個觀察團充滿好奇,該團大使,便是擁有左校尉勳階的贊畫溫士彥。

靖邊軍參謀司以溫方亮爲大使,韓朝、鍾顯才、鐘調陽、高史銀、孫三傑、李光衡、趙瑄等爲副使,下有作戰科、軍研科、軍教等諸科,溫士彥,便是隸屬參謀司軍研科下,此時更是一科的主事。

溫士彥屬於有城府,又風度翩翩,擅長交遊的人物,文者,與河南巡撫高名衡,保定總督楊文嶽等,都可以從容應對,宴遊玩樂,武者,與總兵陳永福,虎大威等,也可以款款而談。

一時成爲開封城風雲人物,很多人對他的學識與風度心折不已,爭先結以爲榮,甚至有人私下嘆息,感其明珠暗投,甘爲武人賣命,沒的埋沒自己名聲。

靖邊軍的贊畫參謀,都頗有儒將風采,氣質上不用說,很多人將溫士彥誤以爲文人出身,就可以理解。

溫士彥也不點破自己原武人身份,只是笑着言說,永寧侯有大才,能爲之效命,是吾之福份,再言,他現在也不算武人,而是勳貴,身份尊榮,凌駕文武之上,值得效力。

私下裡,曹變蛟、王廷臣、虎大威都有拜訪觀察團,對當前戰事,團內衆贊畫分析後,認爲流賊勢大,行蹤詭異,不該被他們牽着鼻子走。應該以靜制動,以逸待勞,看準時機,直搗黃龍。

只是,他們在開封只有觀察權,不說決策權,連建議權都沒有,城內衆官員看似客氣,然彼此吟風弄月。指點山河可以,一談具體軍略,皆左顧而言他,頗有敬而遠之的味道。

溫士彥的做法,是通過曹變蛟、王廷臣二人影響方略決策。

二者與王鬥親善。也對彼軍中參謀制度頗爲看好,再其他們是伯爵,身份尊貴,位在丁啓睿、楊文嶽、高名衡等人之上,就算軍事上他們受丁啓睿等節制,仍然擁有很大的話語權。

開封的大軍,不前往汝寧府。就是他們影響的結果,當然,這個決策,也附合此時開封官將的利益。

不過流賊大軍逼向歸德府後。朝廷坐不住了,楊文嶽、高名衡等人也坐不住了,歸德與徐州的重要,明眼人都看得出。朝廷也決對不許漕運被斷,甚或流賊涌入山東與北直隸地界。

就算曹變蛟、王廷臣壓住楊文嶽人等。然崇禎帝親自下旨,他們卻不得不聽,況乎“以逸待勞,看準時機,直搗黃龍”這個策略,也有實際困難在內。

眼下李自成聯合了羅汝才,孫可望,革、左五營等部,衆號七十萬,馬兵近十萬,就算抺去虛頭,兵馬仍然浩大,直搗黃龍,有那麼好搗嗎?畢竟現在流賊的戰鬥力,不比初興的時候了。

七月的時候,李闖軍隊在歸德府一帶肆虐,就算府城高深,一時難以攻下,然周邊睢州、寧陵、鹿邑、柘城、永城等地,卻先後攻陷,闖軍滾滾馬隊,甚至直奔徐州。

與歸德府一樣,這些地帶,同樣黃河水患頻繁,百姓苦不堪言,隨便數百馬隊到達,都可以脅裹出上萬饑民,他們攻掠攻城,在闖軍大部還未到達,就事先攻下了一些城池。

闖軍的馬隊,甚至奔到運河邊,燒燬了部分漕船,朝廷上下皆驚。

七月中,在朝廷嚴令下,經過扯皮商議,曹變蛟、王廷臣領自己馬步大軍東進,虎大威等人,則留在開封府,視戰情情況相機支援。

一路行進,滿目荒涼,四野蕭條,鄉間所處,皆是十室九空,道路邊上,不時可見倒伏的餓殍。

長時間的旱災,兵禍,流賊的洗劫,河南處處,慘不忍睹。

不過曹變蛟、王廷臣都有些麻木,一路南下進入河南,這類慘狀,看得太多了。

知道糧草的重要,所以此次出戰,他們在軍中多帶糧草,只是他們沒有靖邊軍的輜重營,運力不足,軍中一般數日,最多十數日的糧草,餘下的,大部要靠當地官府支持了。

河南巡撫高名衡,也答應曹、王二人,會盡最大的力量,源源不斷將糧草供應上。

此時的路途,開封到歸德府城,約有四、五百里,離開開封后,走到陳留,沿途便有不少流寇流民出現,這些餓紅眼的人羣,還想打劫他們的糧隊,在軍中鳴響鳥銃後,便一轟而散。

約走到杞縣,離歸德府地界不遠,周圍便有不少闖軍馬兵出現,不時奔來迎往,密切關注這支大軍情況,若對情報的重視,不論張獻忠或是李自成等,都不會差於王鬥,差別在於各自哨探能力罷了。

曹、王二人軍中哨騎,不斷的驅趕這些流賊馬隊,然他們騎兵雖然戰力比流賊馬兵強,不過窺探之賊太多,出現折損後,他們也捨不得更多的放出拼殺。

大軍進入歸德府睢州地界,更是一隊隊馬兵前來騷擾,甚至奔到後方去,騷擾後續的押運隊伍。

爲了掩護糧道,曹、王大軍,行進更爲緩慢,軍中糧草,急速消耗下去,後方的補充,卻時斷時續。

而進入睢州地界後,不但流賊馬隊,便是他們的步隊,裹脅之饑民,皆頻繁出現,從睢州、寧陵、柘城幾個方向撲來,有時甚至一日數戰。

他們馬隊非常靈活,往往見勢不妙,立時逃脫,餘下裹脅之饑民,殺了,內心過不去,且現今朝廷言官御史,對於武人伯侯,盯得非常緊,一有過錯,往往十倍,百倍的擴大,羣起而攻之。

放了。這些饑民轉身又成爲流賊,被老賊招攬後,轉眼又是禍害一方,甚至去打劫他們的糧隊。

曹變蛟、王廷臣有種陷入泥潭的感覺,只覺處處皆是賊,頻繁的戰事又一天接一天,將士都有種心力疲憊的感覺。

而且現今闖軍馬隊衆多,反哨騎戰頗爲得力,二人只覺眼前重重迷霧。難以得知賊敵老營所在,他們計劃方略等等。

特別流賊頻繁騷擾糧隊,軍中糧草,越來越難以供應,所經州縣。很多又成爲廢墟,無以爲助。

一些結寨自保的村鎮,更對東來大軍抱以敵視,不供應糧草,也不提供情報,讓二人有銀子沒處買糧,個別寨子有提供一些糧食。也是杯水車薪。

在這情況下,軍中將士,已經開始出現搶掠鄉間之事,以獲得軍糧。

對此。曹變蛟、王廷臣二人不約而同沉默,只一日王廷臣對曹變蛟嘆道:“小曹將軍,某有些後悔南下討賊,某希望。儘快回到北地去,最好調到遼東鎮。打韃子。”

曹變蛟長長嘆息:“是啊,王兄弟,我也是這樣想的。”

這日大軍紮營,曹變蛟、王廷臣無心坐於營內,帶着親衛,四下巡視。

此時已是八月,進入歸德府地界後,九成九是曠野平原,然舉目間四野一片焦黃,很多河渠都斷流了,前方不遠,似乎有一個村落,看似屬於沒有能力結寨的小村子。

二人奔了過去,見這村落,一間間四面漏風的茅草土坯房,東倒西歪,一些泥笆牆也是破洞處處。

村莊四面,有一些開闢的麥田,上面稀疏種下一些冬小麥,然而觀看田地,已經被糟蹋得不成樣子,就算一切順利,到了明年,也收不了多少麥子。

村中有些人,以老弱居多,個個衣衫襤褸,面色枯黃,他們或麻木坐着站着,有若行屍走肉,或嗚嗚低泣,見曹變蛟等人過來,或以仇恨,或是畏懼的目光看着他們。

一座破屋之前,一個瘦骨嶙峋的老者雙目發直,坐在石階上喃喃說着什麼,他的身旁,瘸腿的兒子,兀自瑟瑟發抖,臉上一個明顯的掌印,他縮在老者身旁,嗚嗚的痛哭。

曹變蛟與王廷臣下了馬,曹變蛟走到老者身旁,試探道:“老丈,老丈?”

那老者仍然雙目發直,曹變蛟嘆了口氣,身旁的王廷臣大聲道:“喂,老頭,跟你說話呢?我跟你說,這位是……某是……”

那老者仍然不應,王廷臣道:“聾的。”

那老者忽然說句什麼,王廷臣大聲道:“嗯,你說什麼?”

老者聲音清楚了些,帶着顫巍巍的地方土音,他說道:“老漢不明白。”

曹變蛟溫言道:“老丈,你要說什麼?”

那老者道:“老漢不明白,老漢這一輩子,循規蹈矩,遵循王法,皇糧國稅,從來不敢拖欠……爲什麼,我清清白白做人,最終卻遭了報應?我的老婆子,被兵痞殺了,兒子,也被他們打壞了腿。前些時日,我的兒媳,被流賊搶去了,今日,家中最後餘下的糧米,也被搶走了,就是你們那個營地的官兵……”

他指的,正是曹變蛟、王廷臣的營地,他顫巍巍的站立,放聲大哭:“曹帥,王帥,我知道你們,你們在遼東跟永寧侯打韃子,是英雄好漢。但爲什麼,你們要搶走我家最後的活命米糧?爲什麼,還要打傷我的兒子?”

“流賊糟蹋百姓,曹帥,王帥,你等編練軍隊,也是爲了糟蹋老百姓的嗎?”

他號啕大哭,帶動周邊一片嗚咽,曹變蛟與王廷臣呆呆站着,曹變蛟張了張嘴,他有千百個理由,然而面對老者,這些村民,卻說不出話來。

身旁的王廷臣,也是一樣避開目光。

最終,曹變蛟嘆息道:“留下一些銀子吧,每戶都留下一些。”

策上馬匹,衆人離開村子,曹變蛟忍不住回頭看去,見那老者仍在痛哭,身影頗爲淒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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