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4章 豈又不忠乎?

“說話啊,都啞了?”

看羣臣一直在沉默,壓抑的氣氛讓人不安,崇禎帝不由大喝一聲,整日擔憂國事,他的臉龐看起來更憔悴了,身形單薄得似乎一陣風就能吹倒似的。

其實早在曹、王兵敗,流賊逼向開封時,他就沒有好好吃過東西,整日胡思亂想的,食不甘味,睡不安心,他害怕,害怕戰敗的消息,開封實在太重要了,特別內有藩王叔父存在。

只是害怕什麼,就偏偏來什麼,開封的塘報,是在九月十三日一早發出的,這等事情,丁啓睿等人想隱瞞也隱瞞不了,戰情總要發出,只是足足在二十四日纔到達。

河南到京師的驛站已經衰廢,信使傳遞也是時斷時續,早已做不到每日不歇,以一晝夜三百里的快捷速度前行。

雖然丁啓睿在塘報中極力爲自己辯解,將兵敗原因推到流賊勢大頭上去。

畢竟曹、王新軍都大敗了,他們跟着敗也情有可原,還有主要就是彈劾左良玉,不過崇禎帝毫不猶豫,還是以朱仙鎮之敗督撫無能,令錦衣衛出京,去將丁啓睿逮入京來。

聖上雷霆大怒,便是閣中有與丁啓睿交好者,這個緊要關頭,也沒人敢爲他說話,況且崇禎朝時殺文官若殺雞,惹惱皇上,便是身爲內閣大臣,誰知道會不會砍到自己頭上來,還是明哲保身吧。

楊德政、方國安只餘數十騎人馬,朝廷對二人沒了顧忌,一樣令錦衣衛將他們逮入京來。

楊文嶽、虎大威、姜名武人等戰死,國朝歷來死者爲大,生前再是不堪,只要死了,都是優撫有加,更不說這些人還忠勇可嘉,所以內閣諸公都決意對陣亡人等大加褒獎,免得招來物議。

還有此戰高名衡、陳永福等人。也是該褒獎的褒獎。該懲戒的懲戒,唯有左良玉不好辦,需要三思而後行。

雖然左良玉是朱仙鎮之敗的罪魁禍首,但他骨幹兵馬不失,兵多勢大,朝廷還要依靠他效力,更重要的是,若處罰過重,他反了怎麼辦?投降了流賊怎麼辦?中原已經糜爛,難道要讓湖廣也糜爛嗎?

歷史上左良玉逃跑致敗。朝廷不但不敢治罪,反而“發帑金五萬。戶部金十萬,及銀牌、布幣,犒左良玉軍”,真是咄咄怪事,卻也是明末現狀,有兵就是草頭王,遼東軍門。中原左良玉,陝西賀一龍,東南鄭芝龍,皆是其中代表。

只是朝中諸公剛捏着鼻子決定對左良玉大加嘉獎,宣府的報紙來了,左良玉天怒人怨,迎風臭千里,假以時日,臭遍整個大明只是等閒。這種情況下,再對左良玉嘉獎,可想象到時的物議喧然,諸公也不想被千夫所指。

只是該如何處置左良玉?嘉獎不行了,甚至處罰淺了,都不能平熄民怨,但處罰深了,左良玉若……

真是讓人左右爲難。

越想君臣越怨宣府那份報紙,軍國重事,成爲小民談資就不說了,看那報紙傲然姿態,不知道的人,還以爲大明朝廷在宣府呢,中樞威嚴何在?

特別該報對左良玉的宣判口氣讓人不爽,你是刑部還是大理寺?眼中還有中央嗎?

雖然君臣對時報每期必看,但各人也越發不滿,只是禁難禁,報紙的威力,朝中上下又深有體會,最後想來想去,軍國重器,別人有,自己也必須有,將輿論掌握在自己手中好了。

更別說江南在醞釀開辦報紙,欲稱之爲江南時報,遼東吳三桂,也打算搞個遼東時報,沒理由中樞要落於後人。

而且自己開辦報紙也很有優勢,宣府時報那種昂揚之氣學不來,但畢竟是中央,控制着全國各地,大義在手,更範圍廣,資料足,連宣府的採訪們,都經常要來抄自己的邸報,這就是優勢所在。

所以君臣這些日商議政事,內閣關於開設皇明時報的議題,已經鄭重擺到皇帝案頭,也向世人表明,北京城這塊地方,纔是大明的中央,朝廷的中樞所在。

除此這些時日,還有遼東告急,東虜攻入朝鮮,曹、王如何處置等煩心事,讓朝堂紛爭不已。

最重要的,塞北捷報到後,如何封賞王鬥?這纔是讓臣君最頭疼的事。

崇禎帝左右徘徊,他對王鬥模糊下了判斷,便是盛世之能臣,亂世之梟雄,自己不能再給他坐大的機會,所以早前靖邊軍擴軍到五萬,加上王鬥請旨征討塞外,他毫不猶豫同意了。

在他想來,王鬥定然深陷泥潭,在塞外消耗個三到五年,甚至與塞外胡人兩敗俱傷,趁這個機會,自己剿滅流賊,整頓內務,國事定然能興,王鬥野心沒了施展的地方,定然安安心心做個大明純臣,成爲崇禎朝的戚繼光。

介時君臣相得,一起中興大明,流傳到後世,也是一樁美談。

只是,王鬥又大勝了,名望又漲了,爲什麼就不能消停一會,讓自己安安心心呢?

臣強主弱,又豈是君臣之道?崇禎帝心中深深的無力,只是看着閣內的羣臣們。

作爲兵部尚書,陳新甲還是先開口,去年那場事後,陳新甲深深反思自己,覺得還是應該與王鬥站在一起,朝野中人,現在誰不知道自己與王鬥是一黨?自己不論怎樣做,都改變不了這種印象。

皇帝雖對自己冷落,但兵部尚書這個位子,還是坐得穩穩的。

他猜測皇帝心中,需要一個與永寧侯溝通的橋樑,就算朝中對永寧侯再猜忌,但只要王鬥在一天,自己這個兵部尚書就穩穩當當的,只需小心翼翼一點便好。

況且,昨日宣府鎮情報司拜訪,許了自己不少銀圓,自己理當桃李相報。

他臉上帶着歡笑,高聲道:“皇上,永寧侯塞北大捷,此乃國朝百年來未有之盛事,足可與徐達,藍玉人等之壯舉相比肩,大漲我中國之志氣。滅胡虜之氣焰。胡兒不敢再南下牧馬,宣大三鎮百姓安寧!”

“如此大勝,自然要賞!微臣斗膽提議,請效仿漢唐舊例,設安北都護府,囊跨漠南漠北之地,以歸化城爲都護府所在,令永寧侯充任都護府大都護,爲我大明守護北疆,驅逐胡馬。使三鎮不再有妻離子散之苦!”

他臉上斂去笑臉,帶上一點憂慮:“只是……塞外苦寒。永寧侯若長駐歸化城,想必會不斷要錢要糧,現在倉儲匱乏,只恐介時戶部錢糧難支,所耗者巨,微臣又覺此策……”

他神情煩惱,崇禎帝則是心中一動。爭議幾天了,第一次聽到一個靠譜些的建議。

他對塞外沒什麼概念,總覺那是個鳥不拉屎的苦寒之地,否則胡兒富足,就不必時常南下劫掠,反之是漢軍前去搶劫了,歷朝將士,也皆以長駐塞外爲苦事。

陳新甲這個提議,果然有可行之處。確是禍水外引之良策。

若將王鬥目光帶到外面去,便給了自己收拾內政的時間,靖邊軍兵馬雲集到安北之地,離中原遠遠的,也總比王鬥率強軍回到宣府鎮好,就算留部分駐守,但畢竟兵馬少了,自己壓力也小了。

而漠南那塊鳥不拉屎的地方,就算王鬥本事再大,想要經營好,肯定需要很多年,有這個時間,自己可以從容做許多事了。

越想越覺此策不錯,他看着陳新甲,發現他兩鬢斑白了許多,心中不由有些愧疚,看來近期來,自己確實有些冷落陳愛卿了,他還是忠心爲國的,也很有才能。

就算他與王鬥內外結黨,但現在內閣中,何人不是如此?外沒有強軍奧援,何人又可坐穩內閣大臣之位?

崇禎帝正要說話,一個嚴厲的聲音忽然道:“此舉萬萬不可!”

衆人看去,卻是都察院左都御史李邦華,李邦華算是一個清流中人,歷史上李自成攻陷京師後,便作絕命詩曰:“堂堂丈夫兮聖賢爲徒,忠孝大節兮誓死靡渝,臨危授命兮吾無愧吾。”遂投繯而死,贈太保、吏部尚書,諡忠文,清時賜諡忠肅。

就見他起身跪下,目視皇帝,剛直又滿是皺紋的臉神情堅定。

他緩緩說着,森寒的聲音冷如冰雪:“陛下,王鬥此人心術難測,又兼雄才大略,若設安北,以其手段,不越數年,便可將該處經營水桶不漏,又兼漠南爲牧馬良地,介時王鬥鐵騎數萬,俯瞰大明,國朝危矣!”

他猛地看向陳新甲,眼中更滿是冰冷之色:“陳新甲身與本兵,卻與王鬥狼狽爲奸,欲壞我皇明基業,臣請殺之!”

崇禎帝眉頭一皺,只是看向陳新甲,陳新甲勃然大怒,閣內也是安靜無聲,刑部尚書劉澤深、工部尚書苑景文只是垂頭看着自己鞋子,不參於他們鬥爭。

他們管的是偏冷部門,此時刑部尚書不說,工部尚書也不是嘉靖朝嚴嵩父子當位,工部肥得流油的時候,內閣中很少他們說話的份,禮部尚書傅淑訓一心想辭職,更兼年老體弱,坐在椅上似要睡着了。

內閣首輔周延儒,吏部尚書鄭三俊,戶部尚書倪元璐則是眉頭大皺,現在東林黨策略是與王鬥交好,畢竟雙方利益一個在南,一個在北,彼此衝突不大。

此時王鬥更多是與閹黨人員爭鬥,便如晉商的支持者大部分是閹黨,很多人與王鬥有着不可調和的矛盾。

但李邦華算怎麼回事,他也是東林黨一員,怎麼跑去跟王鬥打對臺了?

東閣大學士魏藻德、陳演,也是來了興趣,仔細傾聽。

“此乃誅心之言!”

陳新甲怒喝道:“王鬥怎麼心術難測了?永寧侯之忠,天下皆知!便是此次塞外大捷,他在塘報上都歸功於朝廷,如此忠義雙全,反遭猜忌,豈不讓忠勇將士心寒?猜忌大將,又豈是爾李邦華爲臣之道?”

“忠?宋太祖事周世宗豈又不忠乎?”

李邦華毫不退縮,他的話若霹靂雷霆,在閣內轟然大響,更兼石破天驚,驚得陳新甲一時都呆了,閣內更鴉雀無聲,只餘李邦華帶着騰騰殺意的森寒口氣迴盪。

“是忠是奸,非在其心,而在其力!王鬥擁兵數萬,更兼每兵能以一當十,早有傾覆我大明之能力!不言王鬥心思難測,便其忠君,他的部下呢,可想有更高的富貴,介時可能由之於王鬥?陛下,其部早已勢大難制,再設安北,王鬥更兼兵強馬壯,此爲縱虎容易縛虎難!請陛下三思!”

崇禎帝臉色鐵青的看着李邦華,李邦華殘忍無情的將他內心最害怕的事情挑開,血淋淋的兩半擺在自己面前,他連活撕了李邦華的心都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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