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五號第一道矮牆前,那些飢兵已經亂成一團,在守軍鳥銃、弓箭、投石、三眼銃等打擊下,他們不知該如何是好,他們到處亂竄,然後在彈丸箭矢的呼嘯中,不時有人尖叫倒下。
很多人如無頭蒼蠅般亂跑,只想找個安全的地方躲藏,因爲斜坡上分佈着一些高低不等的土崖小坡,大致可以躲避彈丸箭矢投石,所以非常多人趴在崖坡下,他們抱着頭,一動也不敢動。
面對這種情況,飢兵中拿着刀盾的老賊也無能爲力,他們還是矮牆後守軍的重點打擊對象,更是急忙找地方躲藏,不敢稍加動彈。
大隊的步卒則擠在飢兵們的後面,因地形緣故,有些人甚至排在溝對面的塬坡上,就算他們拼命在後方催促驅趕,也對前方的戰事起不了絲毫作用。
放眼望去,整個遠望溝防線皆是如此,流賊這場聲勢浩大的攻勢成爲一場鬧劇。在這種地形下使用傳統的飢兵在前,步卒在後戰術,使得流賊的進攻對守軍毫無威脅之力。
飢兵們拿的都是長矛棍棒,沒有絲毫的遠程攻擊能力,他們中就算有人勇敢的衝到近前,但面前的梯崖至少高有一丈,有的甚至高達二、三丈,加上梯崖上的矮牆,梯崖下的壕溝,手中的棍棒長矛能起什麼作用?
爬不上,打不到,他們只能成爲矮牆上守軍們鳥銃弓箭投石的靶子。
他們中一些老賊多持刀盾,一樣沒有遠程攻擊能力,大隊的監督步卒倒有弓箭火器什麼,但他們都擠在最後面,一樣發揮不了作用。
所以流賊這次攻勢大大失算,他們引以爲傲的人海戰術。使用人命去填對方陣地,卻在這種地形下施展不開,他們人數再多,也發揮不了絲毫優勢。
各防線前的飢兵狼奔豕突,沒人知道該如何是好,而守軍們也緊張心情盡去。他們瞄準眼前敵人,有若打靶似的將他們個個打翻在地。
甲五號前的斜坡小道上已滿是橫七豎八的敵人屍體,各屍身下的鮮血汨汨流淌,在慢慢升高的氣溫中散發着令人作嘔的血腥味。
看着眼前混亂的局面,督戰的靖邊軍甲長知道槍兵出戰的時機已到,火器雖利,但要使敵人真正膽寒,還得靠近距離搏擊,否則對方總會有輕蔑僥倖心理。
正好這時他得到塬上的指令。立時他看向那新軍把總,喝令道:“槍兵預備,隨時準備出戰!”
戰場情形那新軍把總都看在眼中,他知道一場大勝就在眼前,他氣息急促,重重一點頭,暴喝一聲:“長槍兵預備!”
“虎!”
矮牆內所有長槍兵暴喝一聲,他們頓了頓自己槍桿。個個感覺熱血沸騰起來。
他們都是部中最精銳的槍兵,個個配有鐵盔。臂手與鑲鐵棉甲,卻只看着部內鳥銃兵大顯神通,自己最多向牆下流賊扔些石頭,早不甘寂寞,渴望出戰了。
此時終於接到出擊命令,個個興奮。心情忐忑又激動,他們按照軍官們命令,以伍爲單位快速排列起來。
“出擊!”
終於那督戰的靖邊軍甲長一揮手,新軍把總立時暴喝一聲。
“萬勝!”
首先一伍槍兵嚎叫着從矮牆預留的豁口處衝了出去,餘下緊隨其後。
他們以伍爲單位。使用的是小三才戰陣,每伍中,各伍伍長最前,爲正兵。兩側各一個槍兵,保護伍長,並在適當時機進攻。還有兩個槍兵居尾,爲策應,爲預備,並隨時增援任意方向。
陝西新軍接照靖邊軍操典訓練,不論出戰防守都有條例,這種山地戰同樣如此。特別督戰的還是靖邊軍精銳老兵,立時他找到了最適合此時的戰術:以伍爲單位的小三才陣。
槍兵們衝出矮牆,面前就是密密麻麻的流賊飢兵,他們正混亂一團,有的人在跑,有的人在喊,有的人要逃跑,有的人趴在地上一動不動,還有後方的飢兵在流賊步卒驅使下正拼命擠來。
一條不寬的小道,還有邊上的斜坡上,到處是人影,還有地上的屍體,鮮血,掙扎呻吟的傷員,瀰漫的硝煙味與血腥味,構成一幕荒誕與殘酷的戰場景象。
突然出現的槍兵戰士也引起了一片極度詫異的驚恐尖叫,原本外面的飢兵雖然慌亂,但只要躲避牆上守軍的打擊便可,多少還有些心理上的安慰,猛然要面對近距離的血腥搏殺,對他們的心理震撼難以想象的大。
出戰的槍兵順着小道衝下,他們漲紅着臉,吼叫着,手中的長槍斜指着敵人,他們心情遠沒有外表看上去那樣從容,雖然訓練久了,但沒有和敵人面對面搏戰過,說不緊張是不可能的。
但看着眼前慌亂的敵人,他們不免有了些心理優勢,不用怕,因爲眼前的流賊更怕。
戰場形勢也容不得他們多想,很快,第一伍衝出的槍兵就迎面撞上一羣正驚恐慌亂的飢兵。
那伍長對上的是一個年近中年的流賊飢兵,看他滿臉恐懼,手中拿着長矛,似乎想逃跑,又想迎戰。還沒等他想好,那伍長已經順着小道衝下,他腳下帶着煙塵,手中長矛帶着寒光,猛然刺入他的咽喉。
沉重的力道讓矛尖透喉而出,然後一攪,一抽,一股血霧冒出,那中年飢兵睜大眼睛,他捂着自己咽喉,跪倒在地,鮮血不斷從他指間涌出。他劇烈哆嗦着,慢慢他眼睛浮現死亡的灰色,臨死前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這伍長右側是個年輕的槍兵,他對上的是一個拿着棍棒的年輕飢兵,這飢兵很年輕,可能只有十六七歲,比他的年紀還小。看這飢兵驚恐的眼神,這槍兵略一猶豫,或許眼前這人只是被裹脅的可憐人,並不是主動從賊。
只是戰場容不得憐憫。在戰鬥時他不能留情,所以這槍兵略一猶豫,手中長槍還是堅定刺出。在他刺穿那飢兵的心臟時,心中一個什麼障礙也被他刺穿了,這一刻,他不再是菜鳥新兵。而是成爲一個真正見了血的老兵。
越來越多的槍兵衝出矮牆,他們本能的按照操典散開,以伍爲單位形成一個橫陣,注意不讓任何一個伍過於突前,然後匯成一片長槍的洪流,沿着小道,斜坡,衝擊而下。
他們的出擊成爲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比起弓箭火器。面對面搏戰更加的血腥殘酷,也需要更大的勇氣。出戰的槍兵雖然只有一百,外間的流賊佔了絕對優勢,但慌亂一團,毫無組織的他們哪是這些槍兵的一戰之合?
他們刺擊着,手中的長矛不斷刺穿敵人的身體,鮮血狂飆,耳中聽到的盡是噗哧噗哧的長槍入肉聲。還有被刺中人等淒厲無比的嚎叫。被長矛刺中的感覺決不比中了銃彈好多少,特別被刺破內臟後。那種痛苦真是生不如死。
恐慌蔓延開來,終於,那些飢兵崩潰了,任何的彈壓都無法阻擋他們逃跑的腳步,他們驚天慘叫着,拼命往山坡下逃去。
恐懼讓他們忘了一切。任何敢阻擋他們逃跑的都是敵人,就算平日自己畏懼的步卒老兵,此時都毫不猶豫的將他們打倒在地,然後從他們身上踏過去。那些彈壓監督的步卒無力迴天,機靈的人回頭就跑。免得被裹脅進混亂的人羣。慢了半拍的人很快被捲入浪花中,等待他們是身不由己的命運。
崩潰只在瞬間,斜坡上哀嚎一片,無數人如無頭蒼蠅般亂竄,不知多少人爲搶得逃跑的通道相互殘殺,也不知多少人在逃跑的時候失足滾落,然後撞翻下面的人,引起更大的擁擠混亂。
在槍兵的衝擊下,甲五號前所有的流賊都在逃跑,他們跑得漫山遍野,有的人逃過溝去後,見小道上塞滿人,就拼命爬山,希望能從塬坡上爬回塬頂。有的人則從溝的上下兩端逃跑,希望能逃得生天。
但多數人還是擠在山道上,特別溝中密密麻麻擠滿人,只是道路就這麼狹窄,溝也不寬,越來越多的人擠成一團,他們你推我趕,有的人僥倖逃了,有的人則被擠推在地,淒厲的哭叫中,也不知道當場踏死了多少人。
矮牆前的守軍看得目瞪口呆,流賊就這樣敗了,還敗得這樣讓人心驚,用兵敗如山倒來形容他們最合適不過。還是那督戰的靖邊軍甲長鎮定,他傳令那營兵把總,讓守護防線的營兵殺手隊立時出擊,隨同擴大戰果。
那些營兵看着眼前戰情早躍躍欲試,按捺不住,得令後個個嚎叫衝出,比起新軍槍兵,他們顯得亂蓬蓬沒有組織性,不過倒也氣勢如虹,他們的加入,也增加了那些飢兵的恐慌……
這樣潰敗的情形不單發生在甲五號,別處防線一樣傳來流賊潰逃時的驚恐哭叫聲,最後整個遠望溝防線都似乎佈滿這種哭嚎哀喊的聲音,那哭叫聲甚至形成聲浪,可謂驚心動魄。
對面塬上安靜一片,所有闖營人馬都不敢相信地看着眼前大敗,這樣情形是他們意想不到的,他們甚至不知該如何反應。
鼓點聲響起,喊殺聲震天,越多的官兵從塬坡上衝下,隨同前方的守軍對那些逃跑的飢兵進行追擊砍殺,他們追着潰兵上坡,一直衝殺到塬坡上去。
……
歡呼聲終於落下,那督戰的靖邊軍甲長在新軍把總,還有營兵把總陪同下走出矮牆防線,他看向對面塬上,那邊傳來陣陣鳴金聲音,流賊大隊人馬正在退卻。
看情形,經過這場大敗,至少流賊今天是不會再進攻了。
而方纔那場追擊戰,要不是塬頂密佈着闖營的弓箭手與火器手,追兵們甚至會追到對面塬上去,不過有眼下的戰果已是足夠。
他看了看四周,一些新軍正在嘔吐,不過更多的人一邊打掃戰場,一邊則和旁人興高采烈的討論戰事。他笑了笑,經過今天這場戰事,新軍中顯然會有很多人成爲合格的老兵。
他正要往坡下看,腳步聲響起,一行軍官從道上走來,卻是把總韓鎧徽,還有負責甲五號防務的新軍千總與營兵遊擊等人。
他連忙施禮,韓鎧徽微微回禮,讓他帶衆人繼續打掃戰場,他則與高遊擊與楊千總繼續往道下走去。
這邊斜坡上與小道上佈滿屍體,有些屍體呈現着猙獰的形狀,看他們身上的傷口,顯然是被火銃打死,或是被長矛刺死,這二者都讓他們死前經歷了難以想象的痛苦。越往下走去,屍體越多,坡上到處是鮮血,一些黃土地表都被浸泡成沼澤之地,暗褐色的血液在陽光下發着難聞的味道。
快走到溝邊時,忽然韓鎧徽腳步頓了頓,耳邊傳來高遊擊嘖嘖的稱奇聲:“夠慘的。”
然後聽楊千總有些低沉的道:“是啊……”
就見前方屍體層層疊疊,順着溝邊小道一直蔓延到對面塬坡上,很多屍體腸穿肚爛,內臟什麼流滿一地,顯然都是被活活踩死,甚至有的屍體頭顱都被踩成破碎的西瓜狀。一些保持較完整的死者臉容上,還殘留着無比的恐懼與痛苦。
而在那溝中,原本是有些溝水,但溝水並不多,畢竟天氣乾旱。但此時裡面有若紅色的池塘水潭,積得很多屍體都浸泡漂浮起來,甚至上游不斷有血水涌來,帶着一些屍體往溝下流去。
死者流出的血液彙集,已經讓遠望溝水成爲一條洶涌的血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