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部下疲憊的神情,尤世威點頭讚許,今日一大早他們就起來趕路,算算走了一百多裡,人馬都頗爲疲倦,確實應該休息。反正離宣府鎮城已經不遠,不必急於這一時。
他看不遠處有一個鋪遞,周邊滿是密密麻麻的涼棚,沿着路的兩側蔓延。再細看過去,鋪遞兩邊還有許多小道,蔓延向官道兩方的屯堡村寨。此時道上滿是行走的人流,顯然是往那些屯堡各處飲食就餐。
進入大同鎮後,尤世威已經知道靖邊軍沿驛站鋪遞處遍設補給要地,飯堂伙食。行進軍馬無需生火造飯,就可以在這些鋪遞處吃喝完畢,省心省力。
歎爲觀止的同時,尤世威也有自嘆弗如之感,靖邊軍的後勤保障能做到這一步,這是他們遠遠不及的。
他們更想象不到,世間竟有如此的供給保障做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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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宣府鎮後,似乎這種保障更爲緊密得力,連周邊的屯堡村寨都動員起來。這邊村落之密集,道路之平整,人煙之稠密,也讓他們瞠目結舌,似乎一下進入另一世界,只在傳說中的太平盛世。
尤世威吩咐了一陣,他們向鋪遞而去,遠遠的,就看涼棚各處騰騰篜氣冒起,似乎伴着肉包大餅香味陣陣,不單身旁官將部下,便是尤世威都感覺肚子咕咕叫,頗有垂涎欲滴之感。
忽然,尤世威等人神情一凜,就見旁邊一顆顆柳樹上,上面掛着一顆顆人頭,個個齜牙咧嘴的。
上面一些頭顱,還給他以一種熟悉的感覺。
正在打量中,他的堂弟尤翟文悄悄探過頭來道:“是原蘭州總兵楊麒,旁邊那三顆腦袋,是他三個兒子。附近掛的人頭,也都是他的親隨親將親衛。”
尤世威讓人去打探,不久後知道,此次楊麒也接到徵虜大將軍的調徵令,他就帶了兩百個家丁,還有三個兒子趕來參戰。不料進入宣府鎮後,眼前太平繁華,人煙稠密,他們就動了邪心。
特別他的三個兒子,更試圖帶一些親兵趕往某村寨打劫。
不料他們還未動手,就被巡邏的靖邊軍抓獲,楊麒意圖袒護自己兒子,被徵虜大將軍一同下令斬殺。父子皆斬首,親隨親衛被殺個光,然後人頭掛在這邊示衆。
這都是前日發生的事,當日與他們行軍的還有甘肅總兵馬爌,不過他們人馬較老實,所以安然無恙。
而且楊麒親衛殺個光後,餘下的百多人全部歸在馬爌麾下節制。
一個總兵說殺就殺,徵虜大將軍王鬥這種行事作風讓尤世威等人心下凜然。尤世威舉目望去,就見路的不遠處駐馬着一些矯健的騎士,個個在馬上策得筆直,神情冷肅,硬朗英武,特別那種昂揚自信,讓人一見難忘。
他們一色的鐵臂手,一色的鐵笠盔,一色的彪悍馬壯,身後揹着火石銃,腰間別着厚背馬刀。尤世威知道這種火器,不需火繩就可發火,榆林堡素來難得一見,這邊卻人手一杆,連路上走的丙等軍都是。
看他們的衣甲包邊,還有膀處的紅絨與小絨球,他身旁的弟弟尤世祿低聲道:“是玄武軍的甲等兵。”
當年塞外之戰時,尤世祿還是寧夏的總兵官,對這隻攻佔歸化城的悍軍當然關注頗多。
尤世威目光在他們身上巡弋,看他們那鐵盔下一雙雙銳利威嚴的眼睛,他心下感慨,也不知這些強軍永寧侯是如何練出來的。
他說道:“傳令下去,嚴守軍紀,勿得騷擾居民百姓,有敢違令者,斬!”
這時一個騎士向他們奔來,身形矯健,馬術嫺熟,尤世威看這騎士穿着輕便的齊腰甲,鐵笠盔上一面小旗,上面寫着一個“令”字,卻是一個塘馬。
奔到近前,卻見這塘馬很年輕,二十歲上下,滿臉的認真。他先從身上跨包取出什麼,展開後看了看,又對尤世威看了一陣,在馬上拱手道:“前方可是尤世威尤老將軍?”
尤世威道:“老夫便是,這位將軍是?”
那塘馬道:“職部姓楊,尤老將軍稱我楊上士便好。從今日起,尤老將軍一行人的衣食住行,都由職部來安排聯絡。”
尤世威看這塘馬的胸前彆着一塊精美的銅牌,上面有着日月浪濤的紋章,中間寫着“上士”兩個字。
聽聞靖邊軍勳階制後,只需擁有上士軍銜者,不論面見何等上官,皆可以只揖不跪。再看這塘馬雖然年輕,但舉止不卑不亢,氣質出衆,不由感慨永寧侯麾下人才之多,一個小兵都有如此表現。
他說道:“有勞楊上士了,某等一行正好飢疲勞累,還望楊上士行個方便,爲某等安排些好的地方。”
他回過頭去,身後一個親衛連忙從褡褳中抓出一錠銀子,約有十兩,尤世威接過道:“又不知吃飯歇息要花費幾何,銀兩可否支付?還望楊上士一併告知。”
說着他將手中的銀子遞了過去。
大明的軍隊出戰,除少量糧草由朝廷供應,大部分由本地官府供給。然糧草運輸不便,所以或是發下開拔銀,軍隊沿途購買。或是沿途地方供給,然後這些地方官再向軍隊原處地討要。
只是事後討要非常繁難,很多地方官都不願供糧,所以最好是臨行發下開拔銀,讓將兵自己買糧。只是朝廷經常欠餉,開拔銀也往往發不下來,這樣就造成了很多問題。
或者災荒連連,有銀子也買不到糧草,便如當年的盧象升。
尤世威一行人合兵出戰,臨行前每個將官都湊了一筆銀子作爲花費,他們由榆林衛東進,這兩年山西日子好過不少,所以只要有銀子,倒不愁買不到糧食。
進入大同鎮後,他們進入靖邊軍的行軍補給線,沿途驛站鋪遞,他們吃飯喝水都不要錢。昨晚更吃了一頓讓人終生難忘的晚餐,很多人都吃撐了。
只是進入宣府鎮後,不知規矩會不會有所不同,特別聽說這邊用銀圓,也不知自己帶的銀子能不能用。而且他們一行所帶的銀兩並不多,如果飯食貴了,就要少吃些。
那塘馬將尤世威遞來的銀子推了回去,說道:“哦,職部不能收錢,這是軍紀不許的。尤老將軍也不必擔心,此次外地軍馬出戰,糧草一律由我靖邊軍供應,吃飯歇息喝水都不用錢。”
他說道:“不過宣府鎮內確實不能用銀子,尤老將軍若想購買一些商貨,職部可以代爲聯絡錢莊,兌換一些銀圓。”
望着被推回來的銀子,尤世威有些驚訝怔然,他看着塘馬那張年輕而認真的臉,猛然有些明白,靖邊軍爲何戰無不勝了。
不但是他,他身旁身後的將官家丁都露出不可思議的神情,換成是他們,有銀子早收了。這靖邊軍果然有一套,便是軍中上士,都能抵住這種金錢的誘惑。
……
那塘馬楊上士領着尤世威一行往一處屯堡而去,驛站鋪遞作爲軍士沿途歇息之地可以,喝點水,吃點熱騰騰的包子大餅補充體力,但要吃飽是不可能的。
果然如此,再多的包子大餅也不夠吃,所以吃飯要到專門的飯堂。
塘馬楊上士領着去的屯堡叫夏家溝堡,離該處鋪遞約有三四里,飯堂就設在那邊的曬穀場上。
一路所見,雞犬相聞,所見屯堡村落密集不斷,好一個人煙太平之地。
尤世威注意到這種鄉間道路亦是平坦寬闊,可以並行兩輛馬車。
他還注意到路上人來人往,對他們官兵的到來絲毫不懼,他們手上都舉着日月小旗,自己一行經過,他們就微笑揮旗,特別很多孩童,手中抓着旗子,歡叫着,蹦蹦跳跳跟隨。
軍民和睦如此,讓尤世威感慨不已,若放在別處,只要官兵經過,居民百姓至少退避十里。
塘馬楊上士顯然對此習以爲常,他只是提醒衆人小心不要踩了路邊的麥苗。
這倒讓尤世威注意到路邊莊稼長勢良好,顯然不久後就是大豐收,造成這個原因似乎是各處完備的水利。尤世威就看到沿途許多灌井與水池,放在榆林等地是不可想象的,因爲沒有這個財力,也沒有那個組織力度。
很快,衆人到了夏家溝堡曬穀場,一陣鞭炮的啪啪鳴響,就見堡民們已經在這裡歡迎,然後見寬闊的曬穀場上擺滿了桌子,桌邊擺着長凳,一張一張的蔓延。
每張桌子長凳,都擦得乾乾淨淨,桌子上面,擺滿了碗筷。
在堡民招呼中,尤世威等人有些手足無措的坐下,然後豐盛的菜餚就有若流水般的傳了上來,大桶的麪條,大筐的饅頭,大盤的豬肉,大盤的羊肉,大盤的青菜,大盤的雜燴湯。
每桌都如此,至少五菜一湯,份大量足,而且油汪汪的,每菜都有大量的油水在裡面,足以補充體力,增強體質。
不單如此,榆林軍各人的馬匹們,一樣由堡民們牽去照料,他們專門吃喝便好。
看着滿桌的飯菜,尤世威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們想下手,又有些猶豫。
一個胖胖的婦人端着菜上來,她笑呵呵道:“吃吧,孩子們。吃飽了,纔好爲國殺賊。”
她將滿滿的一盤羊雜燴擺在尤世威的桌子上,看了尤世威一眼,笑道:“這位老將軍,看你也餓壞了,快吃吧。”
尤世威忙站了起來,與他同桌的將官,如他弟弟尤世祿,他堂弟尤翟文,他大哥尤世功,原延綏總兵李昌齡,原總兵王世欽、王世國、侯世祿等人也一同站起。
尤世威鄭重拱手道:“多謝這位夫人,也多謝衆鄉鄰的款待……尤某……尤某……”
他虎目忽然一紅,從來沒有百姓對他們如此真心歡迎過,這讓他有些哽咽,他說道:“多謝……”
曬穀場上一片咀嚼聲,人人吃得滿頭冒汗,特別那些兵丁們,就算家丁一樣常年飢寒交迫,往年就算逢年過節,也沒吃過這樣的好東西,此時人人吃得心滿意足。
尤世威身邊也是一片狼吞虎嚥,各總兵副將參將形象全無,豐盛的午餐,讓他們幾乎沒有閒心聊天,人人只是如狼似虎的吃着。
尤世威手上抓個饅頭,盛了一碗雜燴湯,他喝了一口,滿意點頭:“油水夠厚,味道也不錯。”
他開懷的吃喝,不過心中有些擔憂,怕這種款待堡中居民可能承受不起,會不會將他們的屯糧屯米一掃而空?他看身旁楊上士坐着,他的吃像倒比較斯文,便將心中這種擔憂說了。
楊上士道:“尤老將軍不必擔憂,各堡供應的糧米肉疏,我都護府都有現銀付帳。就算各堡民衆捐錢捐物,亦有折成債券,他們捐得越多,來日所獲越多。”
尤世威說道:“哦。”
他有些似懂非懂,不過心下放心不少,同時感慨永寧侯的財力雄厚。
……
用過榆林軍想象不到的豐盛午餐後,接下來楊上士的安排竟是讓他們沐浴更衣,一間房屋改建的龐大澡堂,燒得燙乎乎的池水滿滿,讓尤世威等人一身的疲憊風塵洗去,個個容光煥發。
然後又帶他們到一處似乎是庫房的地方,推開後,一副副精良的盔甲耀人眼目,八瓣帽兒盔,衝壓胸甲,上面閃耀的金屬光芒,耀花了尤世威等人的眼睛。
尤世威不可思議道:“這些……是給老夫等的?”
那塘馬楊上士道:“是的,這裡二千副盔甲,是大將軍專門爲尤老將軍等人安排的。”
他說道:“不過因甲乙等軍盔甲不足,只得備置這些丙等軍甲冑,還望尤老將軍不要介懷。”
尤世威撫摸着盔甲,喃喃道:“不會介懷,不會介懷……已經很好了,這禮,太重了……”
看身旁各將,也是貪戀地看着這些盔甲,很多人顫抖的撫摸着,尤世威就聽身旁弟弟尤世祿說道:“嘖嘖,看看這些甲,幾乎厚薄如一,還都是精鐵打製……看啊,這日月花紋都雕得一模一樣,這裡的工匠太厲害了。”
他堂弟尤翟文說道:“是啊,也不知這個紋怎麼刻的,看看這工匠的手藝,真是精緻。放我們那,打一副這樣的甲沒一個月不成。這邊一下就是二千副……還有路上看到的,難道宣府鎮有幾十萬工匠不成?”
尤世威拿起一副甲,敲了敲,充滿金屬的厚重質感,特別上面的密紋,幾乎都是一致,真不知宣府鎮是如何造出來的。
他感覺宣府鎮工匠應該沒有幾十萬,就算有幾十萬,也不可能這些甲冑幾乎造得一模一樣。
尤世威心中感慨,越瞭解這個地方,便越覺得此地迷團處處啊。
……
煥然一新的榆林軍重新起程,下午時,他們趕到離鎮城不遠,然後眼前一切讓他們驚呆了。
無數的日月浪濤旗飛舞,道路兩旁的空曠地帶擠滿了人,然後黑壓壓的無盡向後方蔓延開去。遍地是高舉的手臂與激動的笑臉,人羣中不時掀起陣陣鋪天蓋地的呼喊海嘯,然後就是一片片旗海飄揚。
“這……”
尤世威等人無法用言語表達自己的心情,無法用言語形容眼前看到的一切,他們呆呆的策在馬上,不知該說什麼。
那塘馬楊上士臉上露出滿足與愉悅的笑容,他轉過頭去,提醒尤世威儘快趕到安營之處,然後與衆官將一起,進城去拜見大將軍。
似乎大將軍對尤老將軍等人頗爲看重,可能還會詢問他一些此次對戰流賊的方略戰術。
尤世威等人忙應是,他們領軍在官道上穿行,兩邊盡是飛舞的旗海,黑壓壓的人潮,還有前方,一樣是沸騰的人羣。那迎面而來的陣陣熱浪,似乎讓人每個毛孔都在發抖,都在顫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