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很多人都在擡頭往天上看。
西京天空中的雲少了一朵。
那朵雲籠罩西京長達八個月之久,從無到有,越來越大,變成每個人心頭的陰雲,很難晴朗。
雲來的時候,西京官場地震,內閣首輔辭官,掌印太監辭官,三公太傅太保太師辭官,五軍左右都督辭官,文武左右柱國辭官,左右都御史辭官,六部尚書辭了一小半!
那朵雲來到後,西京的確死了不少人,有些人即便是辭了官,也沒能躲過去,變成雲中客,掛在幾十裡外的天空中栩栩如生。
西京人心惶惶,每個人都想找到罪魁禍首交出去,免得牽連自己。但十一年前的事,他們也所知不多。
在這樣的壓力下,他們渡過了八個月之久。
如今,這朵雲終於走了。
很多人如釋重負。
司天監的監正監副急忙勒令手底下的司晨官和一衆博士、小吏忙碌起來,搜尋那朵雲的去向。
許許多多天聽者也變得更加忙碌,但凡擡頭上望,總能看到幾個大着耳朵的天聽者在空中飛來飛去,西京城外,還有些樹木草地上長出許多耳朵,甚至山崖上也長出大大小小的耳朵,天聽者中的尊王尊主也出動了。
還有些宏大的元神深入陰間,四下巡視,搜尋那朵雲是否藏在陰間。
那朵雲在的時候,他們心驚膽戰,唯恐被尋上門來。
那朵雲離開後,他們又患得患失,覺得不在他們的監控中,總有些危險,總想再把那朵雲尋出來。
這種忙碌並未影響到陳實。
他來到新鄉會館,找到胡菲菲等新鄉來的士子,又尋到田月娥、黃豐年、付休等赴京趕考路上同行的舉人,邀請他們一起進入小諸天中修行。
這些日子,田月娥黃豐年等人留在西京,吃穿用度都要花錢,他們來自鄉下,趕考前勉強湊夠路費,有的連路費都沒湊夠,一路上靠給人畫符、誅邪除祟來討口飯吃。
到了西京,胡菲菲便帶着他們去找紅山堂,讓他們加入紅山堂做了符師,這些日子幫西京四周的百姓誅邪除祟,倒是賺了點餬口的錢,修爲實力也提升不少。
小諸天藏在狐狸葡萄鏡中,看似只是一面鏡子,但內部空間遼闊無比,比西京城還要大一些。
裡面天地正氣充沛至極,在裡面修行,勝過外面數十倍。
衆人進入小諸天中,打量四周,驚歎連連。
“這裡的日月星河,都是錯的,你們修煉到還虛境時,不要照着修煉。”陳實吩咐道。
胡廣漢笑道:“還虛境?陳解元,你太高看我們了。我們這輩子,休想修煉到還虛境,能煉成化神、神降便已經是了不起了。就算跟對了人,最多也只是煉虛。”
此言一出,方無計、潘噶等人紛紛點頭。
陳實不解,詢問道:“這是何故?”
田月娥爽朗笑道:“我們這些人,修煉到化神境本就應該到頂了。但後面兩個境界,神降境和煉虛境,都是天外真神所賜的境界,與修煉無關。所以,最多可以修煉到煉虛境。再往前走,就需要功法、錢財、道侶、資源等東西堆了。沒錢的話,誰也上不去。”
陳實恍然:“原來如此。難怪孫宜生孫大人一直被困在煉虛境上,始終無法突破。”
孫宜生是廣惠庫大使,修煉到煉虛境巔峰,估計是財、侶、地、法中缺少了三種,始終無法突破。
陳實又想到,西京中很多如孫宜生這樣的官吏,好像多是被困在煉虛境,無法再進一步。比如路上追殺他們的那些神機營將士,便有幾人是這個境界。
可見,真神賜福,賜予兩個境界,還是將普通修士與世家子弟的差距拉近了一些。
陳實儘管因材施教,傳給他們真王墓的各種功法,但有了法還是不成,還需得有財、侶、地。
所謂財,自然不難理解,修行時,鞏固突破境界,都需要用到錢財。煉製靈丹妙藥治療傷病,打造符兵符寶乃至法寶,也需要海量的財富。
地,便是類似小諸天、洞天福地這樣的寶地。甚至連陳實,在家裡或廣積庫修行時,也覺得十分不便。他擁有小諸天和小廟這樣的福地,尚且如此,其他人連修煉的寶地都沒有。
而侶,並非單純指伴侶,而是道侶。所謂道侶,是同道中人,可以是師門長者,也可以是師兄弟、一起修行的伴侶,能夠在自己元神元嬰出竅時,喚回元神元嬰,能夠在自己走火入魔時救回性命,也能夠在遭遇敵人時,並肩而戰。而且道侶最大的作用,還是在關鍵時期,助自己突破境界。
財侶地法,這四者對修行至關重要。
缺少一樣兩樣,尚有突破可能,但大部分修士往往是四樣皆缺。
陳實笑道:“你們若是修不上去,儘管來找我。我助你們修上去!”
距離會試只剩下三天,這三天時間,小諸天中聚集了二三百人,都在辛勤修行之中。
衆人難得遇到福地,在小諸天內修行,廢寢忘食。
陳實也在小諸天內修煉,元嬰在漸漸變大,如今已經像是個四五歲孩童。
元嬰等身,是他修煉的極限,那時纔可與魂魄相容,修成元神。
他這幾日沒有回家,陳棠也不以爲意,每日繼續上朝退朝,去戶部公幹,到傍晚纔回。
到了第三天下午,陳實將衆人請出小諸天,道:“諸君,寒窗苦讀,冬練三九,夏練三暑,爲的就是一場功名。明日,考場之上,預祝諸君金榜題名!”
二百多位舉人紛紛躬身還禮,笑道:“若非陳解元栽培,我等只怕名落孫山,不知何時纔有出人頭地的機會。”
“此生不敢忘栽培之恩!”
陳實與他們分別,向陳府走去。
他路過成都街時,忽然只聽一個聲音笑道:“陳解元,留步。”
陳實聽到這個聲音,心神微震,停下腳步,循聲看去。
他看到一個二十許歲的年輕公子站在成都街對面,與他隔着兩丈寬的道路相望。
兩人之間,是車水馬龍的鬧市。
那年輕公子背後跟着幾人,其中有兩位是熟悉面孔,分別是輔正閣的功曹參軍事方曇和衛兮澤。
年輕公子相貌英俊,身材高大,勻稱,渾身上下看不出有多餘的肌肉。
他肌膚白皙,五官恰到好處,鼻子英挺,不大不小,眼眸明亮,上下脣不厚不薄,耳垂豐滿,鬍鬚颳得很乾淨。
他眉心有一點紅痣,不知是硃砂點的,還是天生的,頭頂一頂紫金冠,將頭髮束起,髮簪一朵紅球爲裝飾,走路時紅球一晃一晃的,煞是奪目。
他裡面穿着白色長衣長褲,外面一襲紅色夾襖,腰繫綠色翡翠玉帶,腳上一雙登雲靴,白色的底,黑色的面,用金絲繡金龍,銀線繡雲氣,應是千錘百煉的符寶。
陳實看到這雙靴子,便知道靴子內部,必有六丁六甲。
“公子?”
陳實繼續向前走去,淡淡道,“我在鳳凰嶺上,殺了太平門滿門之後,通過千里音訊符聽到了你的聲音。”
公子走在街對面的道路上,與他隔着人羣,笑道:“我自入京以來,這些日子一直在閉關修行,也是今日出關。輔正閣中許多人知道我要來見你,都勸阻我,說閣下是個無法無天之徒,我不宜來見你。但我還是來了,我一定要親自見一見久負盛名的孩秀才,一定要與閣下推心置腹的談一談。”
兩人的聲音都是不大,卻清晰的傳入對方耳中。
陳實道:“你如今見過了。伱可以回去了。”
公子看着前方的道路,誠摯萬分道:“我以爲,你我之間定有誤會。陳解元,我深信你是胸懷大志之人,你出身於鄉村,見識到了邪祟爲禍鄉野,見識到魔變下的衆生的掙扎,同樣也看到了官吏比邪祟更甚。這方天地如同囚籠,困頓了你我。我以爲,你也有改天換地之心。”他的聲音中帶着一股令人信服的力量,侃侃而談,總能吸引他人的注意力。
“可是,在真王時代並不這樣。真王時代,羣魔授首,百姓安居樂業,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病有所醫。”
公子道,“那時,邪祟亦少,無法形成氣候。可是這一切隨着真王之死而變。這些年來,民衆日漸疾苦,邪祟日漸猖獗,魔變如花開,遍地都是。朝野積弊已久,官不爲民做主,而想着維持自己的統治地位,想着讓自家子孫後代發達。大世家把持朝綱,小世家把持地方,讀書人成爲清流,只會侃侃而談,大吹法螺。”
他悵然而嘆:“我相信,你與我一樣,見到這一幕也痛心疾首,見到百姓受苦,也感同身受。民衆尚未來得及老,便死於邪祟之口,終於苛政之下,青壯志士無用武之地,朝堂之上滿是清流。賣兒鬻女,幼無所長,瘟疫橫行,病無所醫。大明,已經腐朽了!”
公子轉過臉,向陳實看來,目光熱烈:“我想,你也與我一樣,想改變這一切!你想革除腐朽,你想鎮壓羣魔,你想掀翻造成人世疾苦的一切!你想重現真王時代的榮光!同樣,這也是我所想!”
他激動道:“他們告訴我,不要來見你,他們說你是個頑固的人,邪惡的人,是個十惡不赦的匪類。但我知道你不是!你和我是一類人!”
“你心懷大善,你被人誤解,你有着改天換地之心而無處使力,你有着雄心壯志有着一身本領而無用武之地!陳解元,你我是同一類人,你我不是敵人!”
公子大聲道:“你我應該聯手,應該左右時局,應該撥亂反正,應該亂中取勝,應該改變這個世界,攜手建造一個理想中的真王時代!”
他向陳實伸出手來,言辭切切:“陳解元,這世上理解你的人不多。你我不是陌路人。來,到這邊來,助我一臂之力!”
方曇和衛兮澤被他的言語說得感動,忍不住眼圈泛紅。
公子一番肺腑之言,同樣也喚起了他們的共鳴。
陳實目視前方,淡淡道:“說完了?”
公子臉上誠摯的表情凝固下來。
陳實無視他的手,繼續向前走去,道:“說完了,就回去洗乾淨脖子,等着大考時我像宰小雞兒一樣宰了你。”
公子面色一沉,停下腳步,看着他越走越遠。
第二日清晨,陳實早早醒來,陳棠沒有去上朝,帶着他洗漱,焚香,給爺爺陳寅都的靈位上香,又讓陳實拜了拜娘,道:“會試不能攜帶符兵符寶和法寶,你身上有的話,取下來,免得被人搜出就難堪了,還容易丟失。”
陳實把幽泉游龍劍和身上的一些寶物取出,交給他。
“衣裳也要換成普通的衣裳,不能穿符寶類的衣裳,身上也不能畫符籙。”
陳棠想了想,道,“火器也不行。”
陳實嘟囔一句,從小廟裡取出一些鐵蒺藜。
陳棠看着這些比自己個頭還要高的鐵蒺藜,眼角跳動一下,道:“火炮也不行,還有龍頭火箭,也不能帶過去。”
陳實頹然,取出兩尊大將軍炮和十來根火箭。
陳棠看着這些兩丈長短的龐然大物,不禁頭疼,這孩子腦後的小廟有這麼大麼?怎麼塞了這麼多東西。
“有大將軍炮,必有彈丸,彈丸取出來。”
陳實又取出彈丸,道:“這次沒東西了。”
陳棠有些不信,進入他的小廟,翻找一番,將符神天機和石磯娘娘請出來,又道:“你將這些靈藥種在小諸天中。這些也都不能帶過去。你放心,你這些東西收在小諸天裡,我幫你收着,丟不了。”
陳實處理完畢,陳棠道:“狗子也不能帶。”
黑鍋汪汪叫了幾聲表示抗議,陳棠堅決拒絕。
他又檢查幾遍,確認陳實沒有夾帶,這才親自送陳實前往禮部衙門。
此次會試由禮部主掌,文試在禮部舉行,武試在神機營的場地舉行。
禮部衙門早在幾日前已經開始騰出不少衙門府邸,讓各地的舉人有個會試的地方。文試分三場,第一場考義,第二場考論,第三場考問。武試分爲三場,第一場考術,第二場考藝,第三場考鬥。
上午考文,下午考武,連考三天。
一個月後放榜,才能知曉成績。
之後纔是殿試。
陳實到了禮部衙門,只見這裡到處都是禮部和神機營的高手,神機營將士腰間佩刀,背上揹着鳥銃,掛着藥壺,布袋裡裝着鉛彈,屁股後面掛着鐵蒺藜。
天空中,屹立着一尊尊十多丈高大的黃巾力士,俯身下看,掃視一個個進入考場的舉人。
禮部官員則祭起元神,巡查每一個舉人的身軀,查看是否有違禁之物。
除此之外,各個考場中立着巨大的神獸石像,是兩種神獸,一種似龍而四足,身軀比龍短小,相貌喜慶掛着笑容。另一種形似虎生龍角龍鱗,背上有着鬃毛,相貌威嚴,目光充滿懷疑。
陳實來到時,正有幾個禮部小吏對着石像上香,獻上牛羊等祭品。
突然,石像鏗鏘鏗鏘的活動開來,從石頭化作血肉之軀,從祭臺上一躍而下,開始審視每一個考生。
“那是狴犴和負屓,任何一個作弊者,哪怕是請來鬼神,也難逃他們的耳目。”
陳棠道,“進去吧,好好考,不要有太大壓力。”
陳實稱是,上前通報姓名,有考官聽到他的名字,將他領入考場。
陳實坐在蒲團上,只見他所在的考場是一處大殿,除了他之外,還有十幾個案几和蒲團,大多數都是空的,只有兩個案几前有人,一個是公子,另一個是個陌生的年輕人。
整個考場,只有他們三人。
“在下張悠,見過陳解元。”
那陌生的年輕人坐在蒲團上,向陳實微微欠身,含笑道,“我沒有住在棲霞觀,在叔叔家借宿。”
“不許交頭接耳!”一個考官喝道。
接着,狴犴和負屓兩尊神獸邁步走了進來,威嚴的走來走去,打量三人。
伴隨着一聲鐘響,只見一位考官來到三人前方,面色威嚴,朗聲道:“今日大考第一題,分爲四書義,易義,詩義,春秋義。四書義有六道題,易,詩,春秋各三題。各位舉人各擇一題,釋義解答,一個時辰爲限。”
接着,對面走來一些小吏,推着牌子進入殿中,其中一張牌子上寫着:“四書義:一,行夏之時,乘殷之輅,服周之冕,樂則韶舞。二,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三……”
陳實逐一查看,有小吏發下筆墨紙硯,紙是宣紙,墨已磨好,筆已備齊。
陳實選擇的議題是,雷在天上,大壯。君子以非禮弗履。
“這題朱秀才講過!”
他頗爲激動,立刻提筆寫上名姓籍貫和議題,便要動筆。
這時,一個小吏走來,從他手下抽走宣紙,仔細研究他的筆鋒字跡,又仔細思索他的議題。
另外兩個小吏也自走來,抽走了張悠和公子的紙張,就在旁邊研讀筆跡和議題。
過了片刻,三個小吏居然坐了下來,揮筆如風,在紙張上唰唰寫着他們選題的釋義!
陳實目瞪口呆,急忙向狴犴和負屓道:“舞弊!我們舞弊了!”
兩隻神獸充耳不聞,對這一幕視而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