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天來說的是花梨木。”
“花梨,又稱花櫚、花狸、降香檀、花枝,木色紅紫,肌理細膩。它的用途非常多,可以做成各種玩器,也可以做成桌椅等傢俱,還有人把它做成文房四寶。”
許問上來之前就已經在心裡打好了腹稿,這時一條條一項項說出來,全是大白話,清晰易懂。
“花梨木有新老之分,老花梨又稱黃花梨,顏色從淺黃到紫赤非常多樣,紋理清晰特殊,鋸解時芳香四溢,是一種難得的佳木。”
“花梨木最大也最可貴的特徵,是它的性狀非常穩定,無論寒暑都不變形、不開裂、不彎曲,可以長久保存。”
“同時,它的紋理非常清晰,如行雲流水,常見的主要有以下幾種……”
許問的聲音裡帶着一些夏日木料的乾脆與溫厚之意,非常好聽。此時他不疾不徐地進行着說明,態度坦然大方,周圍以及上方的無數道目光對他來說,都像是不存在一樣。
這種特質在眼下的工匠與準工匠裡非常罕見,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誰也不知道,許問此時在講解着花梨木種種特徵的時候,眼前卻浮現出了一雙明亮的眼睛,與帶着笑快樂述說着的嘴脣。
他進入舊木場只有短短五天時間,與連林林認識只有四天,當然不可能面面俱到。
這四天時間裡,連林林講得最多的就是花梨木。
她說她最喜歡的就是這種木料,因爲上面的花紋千變萬化,令人遐想。
小時候她爹出去做活,她留在家裡,只有木料跟她做伴。她就盯着花梨木的紋路,想象它的各種形狀,給自己編故事。
小孩子的想象光怪陸離,她自己編得有模有樣,等爹爹回來了就講給他聽。
連師傅一邊忙碌着家事一邊聽,有時候問她一句“後來呢”,她就高興得不得了。
這是屬於他們父女倆的故事,也是她非常珍貴的回憶。
許問聽着她的話,看着她的笑靨,感受到的卻是隱藏在下面的深深寂寞。
“辨別花梨木,有六看一聞。”
“一看帶狀條紋,二看交錯紋理,三看偏光,四看鬼臉,五看牛毛紋,六看熒光,七聞檀香味。”
“一看帶狀條紋,是指觀察花梨木的縱切面。花梨木的木紋比較粗,紋理直而多,心材呈大紅、黃褐、和紅褐色,從縱切面上看帶狀長紋非常明顯。”
“二看交錯紋理,是指……”
這些內容,都是連林林講給他的。
講的時候,她還照老樣子,找了好幾塊不同形狀不同大小的花梨木給他當參考。
其實她講起來也跟那些老師傅有一樣的毛病,隨意性非常強,缺乏條理,讓許問很不習慣。
許問當時就指出了她這個問題,跟她一起把這些內容整理了一遍。
連林林有一個最大的好處——她絕不是那種刁蠻任性,聽不得別人一句意見的女孩。她立刻就發現了許問說得對,把自己知道的一切全部合盤托出,以他爲主導進行重新整理。
“你的腦子真的好使耶。”
窗戶支起,陽光透窗而入,照亮了她的眼睛。她傾身上前,殷切地看着許問說,“繼續教我認字吧。等我學會了,我就能把你說的這些東西全部整理出來,集結出書了!”
當時許問只覺得好笑,他乾脆地說:“好啊,那就等連小姐裡芳筆著書,助我留得清名了。”
“你放心,交給我了!”連林林大包大攬地說,好像已經開始學會認字,馬上就要開始寫書了一樣。
片斷的回憶在許問腦海中掠過,讓他的眼睛裡染上了點點笑意。
他的聲音更加輕快,條理分明地繼續着自己的闡述。
說明文這種體裁,可是所有學生的必修課,從初中開始就必須要學習的。
想以前在學校上作文課的時候,許問最拿手的也是這項,常常被老師誇獎思路清晰,邏輯感十足。
後來上了大學,經歷了更多教材與工具書的洗禮,他對如何介紹一個概念有了更明確的瞭解。
如今不過牛刀小試,石臺上方,姚師傅坐直了身體,身體微微向前傾。
最後許問全部講完,行禮道:“關於花梨木我所知道的一切全部在此,請各位師傅評點。”
一時間沒人說話。
第一輪許問解釋自己的鑑定原因的時候,也像這樣比較長地介紹了一遍。
那時候總地來說比較簡短,遠不像現在這樣完整系統。
而許問現在所講的,其實一些大師傅們也不是不知道,要說有些細節他們可能比他說得更完整。
但他這些話裡所體現的不光是這些內容,而是另外一種思路。用比較現代的話來說的話,那就是一種科學思考問題的方式。
大師傅們聽着許問的闡述,感受着更深處的一些東西,不知不覺就發起了呆,想得有點渾然忘我了。
過了一會兒,輕輕的掌聲突然響起。
姚師傅第一個回過神來,有些激動地鼓掌。
不僅如此,他還直接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沿着石梯一路走下石臺,來到那塊木牌旁邊。
“筆給我。”他簡短地說。
楊師傅一時間沒回過神來,愣了一下才把手裡的筆交給他。
姚師傅接過筆,直接在舊木場下方,端端正正地寫了一個正字。想想覺得不夠,又在下面多補了一個完整的正字。
他這意思,就是滿分還不夠,給了許問雙倍的分數!
連師傅看着姚師傅的行動,彎了彎嘴脣,露出一個笑意。其他各木場的大師傅一時間都沒有說話。
而那些比較次一級的師傅以及學徒們,全部都紛紛議論起來了。
在他們看來,許問講得的確清晰有條理,一聽就懂,但給個滿分也足夠了,怎麼能給雙倍的分數?
這時,櫸木場的金無極金師傅首先舉起了手,開始鼓掌。
接着紅木場的洪師傅、柏木場的田師傅等跟在後面,紛紛開始鼓掌。
他們的意思很明顯了,他們非常贊同姚師傅的評分,認爲許問的論述已經超過了他們規定的標準,更在那之上!
次級師傅和學徒們頓時不敢多說什麼了,姚師傅放下筆,大步走到許問面前,上下打量了他一下,說:“好,好!”
接着又看向他身後的連師傅,目光有些複雜,“你今天講的這些,都是連大師教給你的吧?”
姚師傅聲音比較厚重,有些發音不是很清晰,必須要仔細聽才能聽清楚。但他現在就站在許問面前,這個“連大師”清清楚楚落入他的耳中,讓他愣了一下。
他思索片刻,正準備搖頭,就聽見身後首先傳來一個聲音:“不是。”正是連師傅的聲音。
姚師傅愣了一下,目光在舊木場的隊伍裡逡巡:“那是哪位師兄代教?”
他的目光落在許三身上,許三本來一遇到生人或者緊張起來就會結巴,這時斷斷續續地否認,結巴得更厲害了。
“是連姑娘教我的。”許問回過神來,認真地回答。
“連姑娘?”姚師傅看向他,驚訝地問。
“是,連師傅的千金,雖然年幼,但是對木材非常淵博。到舊木場之後,我得她幫助良多,今天所述的這些內容,全是她教我的。”許問的聲音清朗而清晰,傳遍整個廣場。
姚師傅不說話了,表情有些古怪。
許三小心翼翼拉了一下許問,輕聲道:“這,這種場合,你,你不要亂說……”
“是不是亂說,師兄你應該很清楚。”許問搖頭。
此時,他能清楚地聽到周圍的聲音。
沒幾個人覺得他說的是真的,還有一些人在嘲笑他,說他是個多情種子,被女人迷花了眼。也有人說他沒準很有心機,想要借這個機會討好自家木場的大師傅,換一個提前入門的機會。
許問聽着,心漸漸沉了下去。他上前一步,正要繼續幫連林林申辨,身後一隻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止住了他。
是連師傅。
連師傅對着他搖了搖頭,讓他不要說話。
許問有些不太理解,但看着連師傅的眼神,卻沉默了下去。
連林林會的這些,當然都是她爹連師傅教的。
連師傅會教女兒這些,甚至把她教到這種程度,證明他的想法跟這些人並不一樣。但現在連他也不願再多說什麼了……
不知爲何,許問心裡有些滯悶。
這時,姚師傅呵呵笑了兩聲,拍拍許問的肩膀,突然問道:“對了,你現在還沒有入門吧?”
他目光深邃,神情間懷着期待。
“是,還沒有。”許問意識到了一些什麼,如常回答。
“那麼……你可願拜入我門下?”姚師傅微笑詢問。
現在?不是說半年後嗎?
許問一愣。
“不,他不願意。”許問還沒有回答,連師傅的聲音在他身後突然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