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師傅走向隊伍前列,在那裡站定。
“我來講一下黃楊木。”
“黃楊木,木中君子。一說黃楊無火,一說黃楊厄閏。
《酉陽雜俎》稱,世重黃楊,以其無火也。用水試之,沉則無火。凡取此木,必以陰晦,夜無一星,伐之則不裂。
《監洞宵宮俞康直郎中所居四詠》詠曰,‘園中草木春無數,只有黃楊厄閏年。’蘇軾自注:‘俗說黃楊歲長一寸,遇閏退三寸。’
然《本草綱目》注曰,‘黃楊生諸山野中,人家多栽種之。枝葉攢簇上聳,葉似初生槐芽而青濃。不花不實,四時不凋。其性難長,俗說歲長一寸,遇閏則退。今試之,但閏年不長耳。’道明瞭其中真相。”
“民間說,千年不大黃楊木,黃楊木小材易得,難見大料。其木質堅實細膩,紋理細密通直,少見傢俱,多用於木雕。”
“辨認黃楊一看皮,二看芯,三聞味。黃楊皮薄如紙,芯黃如牙,色香輕淡。舊木常見油麻染色作僞,色澤僵硬無包漿,可用不盡水反覆輕拭,褪色爲贗,留色爲真。”
連師傅說完,向四周抱了抱拳,自動退下。
許問把他說的話在心裡反覆回味琢磨,只覺得他說得言簡意賅,雖然簡要,但該說的都說清楚了。
周圍無數人看着他,全部都呆住了。
旁邊許三呆了一會兒,偷偷地捅了捅許問,問道:“你聽懂了?”
許問“呃”了一聲,點了點頭。他正規大學本科畢業,連師傅說得又這麼清楚,怎麼可能聽不懂?
“果然是識字的娃,就是厲害。我就聽懂了一兩句……黃楊木很少有大料,一般都是小料……”許三越說聲音越小,最後完全消失了。他的臉漲得通紅,似乎對此感到非常慚愧。
許問拍拍他的肩膀,環視四周。
舊木場的徒弟們表情都很複雜,有像許三這樣慚愧的,也有一些感覺有些驕傲的樣子。
其他木場各師徒的表情更加多樣,但很容易看得出來,他們中的絕大多數,都沒有聽懂這段話。
許問重新回味,發現連師傅的話簡單歸簡單,但有點太簡單了,的確不太大白話。
他這種接受過正規系統教育的還好說,其他這些工匠和學徒連字都不怎麼識,怎麼能聽得懂?
這大概也是連師傅明明實力很強,但舊木場回回都在月度評估裡墊底的原因之一了。
鑑定舊木的難度當然很大,但老師講課聽都聽不懂,怎麼學得會東西?
“連師傅剛纔講的是黃楊木。黃楊木有木中君子之稱,有兩個說法,一個是黃楊木點不着火,一個是說它閏年不僅不會長得更大,反而會往裡縮減。這兩種說法各有出處,但前面這點其實是在說黃楊木木質非常堅實,後面一個被證明是假的,它在閏年的時候不是會往裡縮,只是不會成長而已……”
許問聲音很小,對着許三把連師傅剛纔說的話“翻譯”了一遍。
舊木場隊伍裡其他幾個徒弟紛紛湊過來聽,一聽就聽懂了。
“不愧是念過書的,聽得好清楚!”他們非常佩服。
連師傅站在隊伍旁邊,跟許問隔得有點距離,理論上來說應該聽不見他們說話的。這時,他卻突然轉過頭來,用微妙的目光看了許問一眼。
許問沒有留意,他翻譯完,石臺那邊還沒傳出聲音,他有些疑惑地擡頭往那邊看。
姚師傅等人正在議論,似乎該給多少分,他們也有點拿捏不定。
最後他們終於做出了決定,一個完整的“正”字被端端正正地寫在了木板上。
還是五分!
許問在下面微微點頭。
連師傅講得雖然有點不大好懂,但是引經據典,論述完整,並無謬誤,完全擔得起這個分數。
但其他木場的學徒開始竊竊私語,明顯有些忿忿不平。
連師傅說的是什麼?聽都聽不懂,憑什麼拿滿分?
但姚師傅的決定他們還是不會質疑的,只是看向這邊的表情就有點不太好看了……
“以前評估,連師傅也是這樣說的嗎?”許問突然想起一件事,好奇地問許三。
“那沒有。以前這個環節,師傅都說他懶得多費口舌。”許三搖頭。
“難怪。”許問點了點頭。
不過他以前都不參加的話,爲什麼今天會突然去費這個“口舌”呢?
“說木”環節繼續進行,各木場的師徒一個接一個地上前完成任務。
許問一開始還聽得很認真,但是聽着聽着,他就無奈了。
他轉頭一看,發現許三用袖子掩着嘴,不露痕跡地打了個呵欠。不止是他,其他也好幾個徒弟都在打呵欠。
說木就要說,這一說就不是一兩句能完成的,通常都要說上比較長的一段。
而且許問還另外知道了一個附加的潛規則,就是你上一次評估所說的木項得到了三分之上,這一次就不能再拿它作爲素材。
這也是可以理解的,不然每個月都是同一款木料翻來覆去地說,怎麼進步?
於是大部分人說的都是自己以前未曾嘗試過的新領域,師傅們表述不清,徒弟們顛三倒四嗑嗑巴巴,連續幾輪下來,能把一大段話說清楚的人都不多,更別提像金師傅這樣幽默詼諧,連師傅這樣簡潔有序的了。
許問這才意識到一件事——最早登場的那些是各木場的大師傅,本來就是經驗最老道、對木材更熟悉的那一些。
越往後走,隊伍裡越是呵欠連天。
許問聽得算是比較認真的,他盡其可能地想從中間學到一些東西。但是漸漸的,他也開始泛起一絲睏意,眼皮子有點發澀……
前方的木牌上,各木場新加的分數,幾乎全是一畫或者兩畫,有時候連一筆也沒有……
當然,這麼多學徒,也不是所有人都表現不佳。
偶爾還是會有一些口齒伶俐,頭腦清晰的。他們對着自己瞭解的木料侃侃而談,聽得姚師傅他們面帶微笑,撫須點頭。
“真好啊。”許三羨慕地說。
“嗯?”許問疑惑。
“看見大師傅們的表情了嗎?挺滿意的吧?這種的就會被調去玄字坊甚至地字坊了。那邊吃的喝的都比這邊好,不像咱們這裡所有人住個大通鋪,是四人一間的好房子……”許三嘀嘀咕咕,接着馬上反應過來,“當然我不是說咱們舊木場不好啊……”
許問恍然。
他之前就在想,明明月度評估有競爭,大家應該認真練習纔對,怎麼會都表現成這樣。
原來優勝劣汰,能說會道的那些都被調走了。
也對,黃字坊是木料倉庫,通常不對外,不需要大家嘴皮子利索。姚氏木坊這也算是專項培養吧……
秋日的太陽漸漸向中間偏移,不知不覺已經快到中午。
各木場的學徒們基本上已經完成了自己第二個階段的評估,最後只剩下五位未入門的準學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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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現在爲止,櫸木場的分數仍然排在第一,紅木場與柏木場的分數則拉開了一點。
紅木場裡有兩個比較會說的徒弟,各給本場添了三分。
舊木場繼續墊底,這一輪他們的表現,還不如第一輪呢。
“櫸木場,劉阿大。”
楊師傅報出名字,他似乎也有點疲倦。
劉阿大上前,他說的正是櫸木。他一字一句,說得非常慢,條理也不算特別清晰,但總算是把櫸木的幾個要點全部都表達清楚了。
上方姚師傅頗爲滿意地點頭:“時間這麼短,能記住這些已經不錯了。兩分。”
一橫一豎兩筆被劃在了木板上,劉阿大有些激動地轉身,金師傅向他勉勵地一笑,他用力鞠了個躬,眼眶都有些發紅。
劉阿大之後是何平,何平之後是陳鐵,這兩人表現得都不算很佳。
尤其是何平,似乎位於這種場合讓他有點緊張,他直直地看着前方,明顯腦袋一片空白,張了幾次嘴都沒說出話來。最後時間到了,他只能怏怏退下,一分也沒掙到。
呂城上了。
紅木場跟舊木場站的是個對角,呂城站到隊伍前端時,稍一側頭就能與許問對視。
許問跟之前一樣認真,直視着呂城,呂城連頭也沒有偏一下,目光熱切地看着姚師傅,抱拳道:“我今天想說的是金絲楠木。”
金絲楠是最名貴的木材之一,華美富麗,幾乎可以說囊括了所有木材的全部優點。
呂城用盡了一切力氣去誇讚它,說得花團錦簇,言辭非常華麗。
他足足說了一盞茶時間,在這段時間裡,上方姚師傅一直輕撫着自己的鬍鬚,微微點頭,不辨喜怒。
呂城可能把這種點頭當成了一種鼓勵,興奮得連聲音都變大了一些。
最後他終於說完,行了一禮,期待地看着姚師傅,又低下頭,炫耀式地看了許問一眼,看得他有點莫明其妙。
姚師傅停頓了一會兒,跟旁邊的人小聲議論了幾句,最後點頭道:“講得不錯,加兩分。”
呂城的笑容頓時僵在了臉上。
才兩分?
這跟他的預期可完全不同!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上方,姚師傅正向着楊師傅示意,讓他把分數寫上。
楊師傅似乎也有點詫異,但還是照着姚師傅的意思辦了。
“說得太誇張了……”許問低聲自語,搖了搖頭。
說木這個環節,就類似於寫說明文,要求的是清晰條理,冷靜客觀。呂城用了太多的修辭手法,並不符合說明文要求,當然拿不到高分。
不過聽了這麼多,他也大概知道姚師傅他們的需求是什麼了。
“舊木場,許問。”
聽見自己的名字,許問大步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