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9 一年

左手大拇指?

聽見呂城的話,許問下意識地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指,同時在腦海裡回想了一下週師兄的形象。

一般人都不會刻意去看人家的手指,更兼周師兄的左手一直被袖子蓋住,很難讓人留意到是不是真的少了根手指。

周師兄是右撇子,非常用手沒了大拇指好像沒什麼大不了的,但許問知道絕非如此。

一隻手但凡少了一根手指,就是不常用的那根,也會影響到比較精細的工作。更別提大拇指影響抓握,少了它,很多工作都沒辦法完成了。

周師兄受的這個傷,直接導致他身體殘缺,再也沒辦法成爲一個木匠。

被人砍斷……這是說對方是有意的?

“誰砍的?”

“是齊坤!”

呂城的聲音壓得更低了,近乎耳語,但是齊坤這個名字說得格外清楚。

“齊坤?這是誰?”

“你連齊坤都不知道?”

呂城睜大了眼睛,是真的很驚訝。

許問搖頭,確定自己從沒聽過這個名字。

“你真奇怪,能讀書能識字,竟然不知道齊坤。”呂城嘀咕了一句,說,“齊坤就是齊正則的兒子啊!”

“齊正則又是誰?”

許問一句話把呂城給噎住了,他似乎沒想到他這麼孤陋寡聞,盯了許問半天才解釋。

“齊正則是悅木軒的主人,你不會連悅木軒是什麼地方也不知道吧?”

許問原身的記憶裡隱約有過悅木軒的名字,但它究竟是什麼地方,許問的確不知。

呂城無奈了,以一副“我爲什麼來找你說話”的語氣詳細解釋了起來。

悅木軒,是這一帶最大的木坊,規模還在姚氏木坊之上。與姚氏木坊不同的是,他們兼做木料生意,上至京城,下至嶺南,到處可見悅木軒的招牌。

身爲悅木軒的主人,齊正則的手藝則不提,他的人脈與能量肯定是遠遠超過姚平遠的。

齊坤是齊正則的老來子,今年十五歲,比許問和呂城略大一點,比周師兄周志誠小一歲。

上次姚師傅帶着周師兄進城,碰到了齊坤,不知道爲什麼產生了衝突,周師兄的手指被齊坤砍斷了,整個人也因此被廢掉再也不能當木匠。

周師兄本來打算參加明年的徒工試,很有把握能通過考試的。

這樣一來,周師兄無法再應試,姚師傅必須要另尋佳徒,儘快通過徒工試,以保留姚氏木坊的資格。

呂城的嘴皮子很利索,三言兩語就把這件事情講得清清楚楚。

最後他忿忿然道:“我最討厭齊坤這種人了,一言不合就砍人手指毀人一生,實在太過分!”

當初許問跟周師兄第一次見面,就被對方給了一個下馬威,安排了最重的活計。

後來打的交道多了,許問知道了周志誠其實就跟他的名字一樣,是一個非常溫和誠摯的人。周師兄給他安排重活,其實是因爲姚師傅一開始對他有些成見,特地給他一個機會來消除這些成見。

他跟許問一點關係也沒有,這樣做純粹因爲他是一個老好人。

這樣一個人絕不會隨便跟人起衝突,尤其是激烈到會被人砍斷手指的這種大沖突。

如果這件事是真的,齊坤的確是個真正的惡人。

不過現在許問注意到的是另一件事——

“你是怎麼知道的?”

“嗯?”

“周師兄斷了手指的事情在坊裡一點消息也沒有,可見姚師傅並不想張揚。你是怎麼知道的?還知道得這麼詳細?”

許問剛剛問完,就知道自己這話問到點子上了。

呂城咧開了嘴,一臉的美滋滋,嘿嘿嘿地連笑了幾聲。

“這件事是我在天字坊聽說的。”

“你去了天字坊?”

“天地玄黃四字坊,我全部走遍了。姚大師親自帶我去的,嘿嘿嘿!”

呂城美了半天,終於告訴許問,這段時間他一直照着許問說的,不搞多餘的小動作,只管踏踏實實做好自己的事。半個月後他就發現,姚師傅其實一直在留心觀察他們。他越發小心,表現得非常勤勉肯學多問,終於引起了姚師傅的注意。

這幾天,姚師傅把他帶去各字工坊看了一遍,回來問他感想。

呂城本來張嘴就想說,出聲之前卻先想起了許問。

於是他先在腦子裡整理了一下要說的話,然後照着許問的樣子,有條有理、有先有後地說出來。

果然姚師傅聽得非常滿意,對他透了風,可能過兩天就要收他爲徒。

聽到這話,呂城連手腳都不知道該怎麼放了,第一個念頭就是過來告訴許問。

“師父說,讓我好好學,一年之後去考徒工試!能考過的話,再一年府試,再一年院試,說不定我就能進百工會了!”

呂城眼睛發亮,直接暢想到了三年後,現在就已經對姚師傅改口了。

“可惜,如果不是你拒絕了師父,徒工試這個推薦的名額沒準就是你的了。”

這句話呂城說得真心實意,並不帶炫耀,許問看出來了。

“沒準一年後我能跟你一起去呢?”許問笑笑,說道。

“不可能的,徒工試必須要工坊推薦,整個姚氏木坊只有我師父一個人有資格。”呂城搖頭。

他又是高興,又是遺憾地嘆了幾口氣,終究還是美滋滋地走了。

對他來說,能被推薦參加徒工試,本身就是一個改變人生命運的機會。

許問看着他離開,轉身回去舊木場。

整個姚氏木坊只有姚師傅一個人有資格?

不可能。

連天青這種人,絕對不會在這種事情上虛言。

時間繼續過去,舊木場的所有人都在不知不覺中發生着變化。

許問跟着連天青學習,如飢似渴地吸收着他所教導的一切。

按理說,他骨子裡是個成年人,早就已經過了專心學習的高峰期。但現在的他,就像一個真正的十三歲少年一樣,心無旁鶩,學得比連天青教得還要快。

許問學得實在太快了,讓連天青也不時感覺到些許壓力。尤其是他在學習過程中透露出來的一些思路,經常會讓連天青陷入深思。

他陷入瓶頸已經多年,現在從這個少年身上,竟然發現了一些突破的端倪……

感受更加強烈的是連林林和舊木場的那些學徒。

原先因爲連天青的層次太高、講得太深奧,他們只能勉強從中間學一鱗半爪,很少的一點東西。

現在許問把學到的東西加進自己的理解講給他們聽,每個人突然間都有了豁然開朗的感覺。

而他們在舊木場呆了不止一年,實踐經驗遠比許問更豐富。許問在這樣的反芻中,不斷鞏固與加深着自己的認識。

教學相長,連天青與許問,許問與連林林他們,形成了兩套完美的循環,整個舊木場都在沉默中不斷前進着。

按理說,每個月有月度評估,會對各木場的所有人進行綜合性考評,他們這樣的變化按理說應該很容易被發現。

但自從九月的月度評估之後,舊木場在第三輪中的表現以及許問管理倉庫的方式讓姚師傅意識到了什麼,開始着手進行一些改變。

許問當時只用了兩天,只是對舊木場的三個倉庫進行了簡單的歸納。真正要把它完善並且應用,工程量並不算小。

姚師傅當然不會把如此重責交到一個十三歲的鄉村少年身上,據說他專門請了一位高手的錢糧師爺,對姚氏木坊重新進行整頓與管理。

爲此,月度評估暫時中止,也沒多少人注意到了舊木場。

忙碌的時間過得很快,彷彿只是一轉眼,許問來到這個世界已經將近一年。

時值八月盛夏,再過五天,就是本年度徒生試的正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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