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熱好熱好熱。”
連林林滿頭大汗,一邊跑出跑進一邊嘮叨。
“熱就坐下,心靜自然涼。”連師傅被她吵得頭暈,不耐煩地說。
“不行,只有五天了,還有好多東西要準備,我得快點!”連林林斷然拒絕,繼續跑出跑進。
可能是跑得太急,她在門檻上絆了一下。許問正好路過,一把把她扶住。
“恩人!”連林林叫了一聲,剛剛站直又匆匆忙忙跑了進去。
看着她這樣子,許問笑了起來。
一個月前的一天傍晚,連師傅吃完飯,喝了口茶漱口,狀似非常無意地對他們說:“一個月後徒工試,你們都去試試吧。”
飯桌旁邊,許三錢明等人正在一邊幫連林林收拾,一邊說說笑笑,氣氛非常和睦。聽見連天青的話,所有人瞬間安靜了下來。
“我們?”許三問。
“都?”錢明補充。
“徒工試?”大部分學徒的注意力全部都在這裡。
“嗯,你們所有人,一起去試下。”連天青點了點頭。
這下,就連許問也呆住了。
之前呂城還很遺憾地跟他說,要參加徒工試需要木坊主的推薦,一家木坊只有一個名額。
舊木場加許問在內,一共二十個學徒,也就需要二十個名額。
連天青能弄到這麼多名額?
“資格的事情,你們不用擔心,只管準備考試的事情就是。”連天青淡淡地說。
他說完就端起茶杯,從飯桌旁邊離開,剩下的人面面相覷,過了一會兒,錢明小聲跟許三說:“你快掐我一下!媽耶你輕點!”
許三是做慣了活的,爲人實誠,說話做事丁是丁卯是卯。他這一下掐得可不輕,錢明眼淚花都涌在眼眶裡了,嘴邊卻咧開了巨大的笑容:“是真的!我真的可以參加徒工試了?”
“對!師父說話從來都算數,他說能參加,我們就一定能參加!“許三連珠炮一樣的一段話冒了出來。
”你不結巴了?“錢明突然意識到一件事。
”啊,我,我好像,好像真不結巴了?“許三愣了一下。
”哈哈哈哈!“旁邊的學徒一起大笑了起來。
歡樂的氣氛中,許問的目光停留在了連林林身上。
她也跟着大家一起在笑,笑容開朗,看不出一絲陰霾,是真的在爲大家開心。
但不知爲何,許問就是覺得這笑容下面隱藏了一些東西,有點不大對勁。
“你怎麼了?”許問藉着遞給她抹布,小聲問道。
“啊?沒什麼啊。”連林林笑着看他,彷彿有些詫異。
許問沒再說什麼,而是接過她手上的碗盤,跟她一起到了後面的廚房。
一路上連林林都沒有說話,她跟在許問身後,嘴裡悠悠地哼着一個小調。小調活潑中有一絲悠揚,許問以前也聽她哼過幾次,不是本地民謠的風格。
“你只有心情不好的時候纔會哼這個。”許問到了廚房,把碗盤放在案板上,聽見後面的曲調戛然而止。
“是這樣嗎?”
“嗯。”
“我……不能跟你們一起去考徒工試吧?”沉默片刻之後,連林林終於用很小的聲音問。
許問轉過身,注視着她。
少女站在廚房窗邊,有一半身體隱沒在陰影裡。她望着廚房窗外,屋檐上的一點青青爬藤,表情有點怔忡。
許問想起了這一年以來所有的事情。
連天青教他,他教連林林和舊木場的所有學徒。許三等學徒非常珍惜這個難得的機會,學得非常認真。
連林林比他們更認真。
木匠也好,木器修復也好,理論之外,還需要大量的實踐。
這些實踐需要體力,需要長時間的專注力,非常辛苦。
但連林林從不落於人後。
許三和錢明他們怎麼做,她也怎麼做。有時候因爲一些特殊因素比他們做得慢,她就做得更久,用時間和更多的努力補回來。
她也許是想要證明什麼,也許只是出於純粹的熱愛,許問不知道,但卻全部看在眼裡。
現在,其他學徒有了一個正式的機會可以繼續往前走,可以證明自己,但連天青剛纔所指的“所有人”裡,明顯並不包括她。
連天青跟這個時代的很多人都不一樣,他很珍愛自己的女兒,也不覺得女孩子就只配坐在閨房裡相夫教子。但就連他,也在這種時候下意識地忽略了她。
“嗯,可能是不行。”許問承認。
縱觀歷史,回首當年,來自千年之後的他非常清楚這個時代的女性遭受着什麼樣的限制。
女狀元、女將軍,幾乎都是隻能存在在話本里的傳說。
“果然是這樣。”許問直言不諱地承認,連林林的表情反倒開朗了一些。她從缸裡舀起一瓢水,一邊洗碗一邊嘟着嘴說,“其實我早就知道了。魯班墨子丁緩蔡侯,全是男的。自古就沒有女工匠!”
“不對。”許問搖頭,“嫘祖是紡織始祖,就是一位女性。”
“……是哦。”連林林安靜了一會兒,突然笑了起來,“你說得對。我學習手藝,是因爲我喜歡。不能去考徒工試又怎麼樣,我還是喜歡!”
雲開霧霽,連林林從來都是這樣。她的脾氣也好、煩惱也好,從來都來得快,去得更快。呆在她身邊總會感覺暖洋洋的,令人非常愜意。
許問也笑了,他接過連林林洗淨的碗,用一塊布帕擦乾,說:”沒錯,喜歡就去做。就算不能參加徒工試又怎麼樣?工匠是要留手藝在人間的。你的手藝,會把你的名聲傳下去。“
連林林的眼睛閃閃發亮,她砰的一聲把碗扔回案上,豪氣地說:”對!我連林林就算不能當官,也要讓後世記得我的名字!“
許問不記得聽過她的名字,但還是真心實意地說:”加油!“
自那之後,連林林真的變了個樣子。她依舊和以前一樣努力,但心底有根弦彷彿放了下來,變得更加從容篤定。
她不在急於眼前的一時得失,把目光放在了更遠的將來。
學習之外,連林林還包辦了許問他們出行的一切事宜。衣食住行,應試準備,她樣樣想在頭裡。
她笑着對他們說:“考試得你們自己來,我幫不上忙。但考試以外的事情,就交給我啦!”
她彷彿天生有點小腦不發達,時不時就會被什麼東西跘倒。她就這樣跌跌撞撞地忙出忙進,眼看着離考試只剩五天了。
“師父。”
許問放下多餘的思緒,走到連天青面前,尊敬地叫道。
有些人像水塘,看着很深,其實一半都是淤泥;有些人則像幽潭,水面清澈,卻深不見底,完全不知通向何處。
連天青毫無疑問就是後者。
跟着他學得越久,許問越感覺到他的深不可測。
“看看。”連天青說。
許問把手裡的東西遞給他。
那是一個奇形的木構件,有曲有直,有圓有方,彎彎扭扭,一時間很難形容究竟是什麼形狀。
連天青接過來,翻來覆去,目光掃過每一個細節,同時左手拇指不斷點動,完整地撫摸了一遍它的表面。
他看得非常慎重,態度明顯比平時認真許多。
過了一會兒,連林林又抱着一堆東西抱了出來,路過她爹身邊時隨便瞥了一眼,頓時瞪直了眼睛,小聲驚呼了起來:
“十八巧?你練成了?”
她湊過來細看,接着又是一聲輕呼:“好厲害的杉木巧!”
十八合在一起就是一個木字,巧中又有一個工字。
十八巧,是木工真傳的基本功。
這個十八除了木字的代稱,還表示了十八種木料,十八種不同的基礎木工,以及十八種不同的連接方式。
每種木料的材質不一樣,相應地可以應用的範圍、可以操作的手藝也都不一樣。譬如連天青手中這個杉木巧,包括了杉木所有可以形成的形狀,以及可以用它製成的榫卯結構。
十八巧看似簡單,其實囊括了木器製作所需的所有基本功,是一個木匠畢生需要修煉的手藝。
杉木是一種速生木,木質輕韌,易於操作。因此,杉木巧也是十八巧裡相對比較簡單的一種,用來給許問這樣的新手初學者上手再好不過。
不過十八巧最考驗人,許問這個杉木巧各部分形狀完整,表面沒有一絲縫隙,就像是一整塊木頭雕出來的一樣。
這手藝,完全看不出是一個才學一年的新手,儼然是個老師傅了。
“不錯。明天開始練桐木巧。”連天青點了點頭。
“是。”許問很自然地回答。
“五天後就是徒工試了!”連林林急着喊。
“桐木與杉木類似,材質更輕,手感略有差別。你適應一下,三天之後給我看結果。”連天青說。
“是。”
“技法有相通之處,萬變不離其宗,你好好體會。”
“是。”
這師徒倆一問一答,好像完全不把五天後的重要考試當事。
連林林恨不得扒着他們的耳朵大喊:“五天!”
“徒工試是考什麼?”連天青瞥了女兒一眼,淡淡詢問。
“每年都不一樣……”連林林被他一盯,聲音立刻變小。
“究其本質呢?”連天青問。
連林林不說話了,片刻後,恍然大悟。
徒工試究其本質,考的就是學徒們的手藝基本功。許問把最根本的東西練好了,還要再準備什麼?
“我要領一塊桐木。”許問對連林林說。
現在舊木場所有的貨物出入全部都要登記,負責經手的就是連林林。
“哎……哎!”連林林回過神來,清脆地應了一聲,“我去給你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