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問是連天青的弟子,在之前也展現了足夠的能力,因此連天青敬完香,接下來就是他。
雕像是面朝着下方山谷懸崖的,因此他繞了個圈,迎着前方的光芒,正式看到雕像的全貌以及它的每一個細節。
他舉着香,擡眼看上去,立刻被這雕像震攝了。
墨子垂首望來,神情和藹,彷彿還帶着一絲笑意。他手中拿着尺矩,正在跟弟子講解着什麼。許問留意到,他的右手邊還放着半碗飯,筷子擱在碗沿上,好像是吃到一半,有徒弟來請教,他放下筷子就開始講課了。
一幕日常而具有煙火氣的畫面,然而許問看見了墨子的眼神。
他的眼睛明亮若有光,眼神堅毅而寬廣,還帶着一絲孩童般的稚氣。
他的表情生動極了,只是這樣看着,許問就忍不住生出了孺慕之心,好像現在擡頭看着的,正是自己尊敬摯愛的老師一樣。
最巧妙的是,這座雕像的手法並不完全寫實,它邊緣粗糙,皮膚衣衫都沒有抹平,帶了一些稚拙。但描繪的情景以及情感,卻真實而強烈,直接能讓人觸摸到雕塑者的真心。
這山間亭中的一座雕像,水平高得驚人,許問穿越兩個世界看見過的所有作品,不說無法與它媲美,至少沒一座帶給他這麼強烈的感覺。
許問凝視着它,這一刻,他完全沒辦法去想它用了什麼樣的技法,是怎麼樣一步步雕成的——他就是非常純粹地被雕像本身震懾了。
許問敬完了香,本來應該馬上讓到一邊去給下一個人來的,結果這個時候,他竟然站在原地怔怔發呆,完全忘了這回事了。
過了一會兒,一隻手把他輕輕往旁邊一帶,許問這才如夢初醒地擡頭,看到師父的示意,連忙往旁邊讓開。
但即使這樣,他的目光還是無法從雕像上移開,這一刻,他突然真真切切地意識到墨子爲什麼會被人稱爲聖人,被後世永遠銘記。
而這,只不過是一座雕像的影響而已。
這種雕像,這麼強烈的情感,究竟是怎麼辦到的……
過了一會兒,許問才漸漸回神,開始思考這個問題。
這個時候,他突然意識到一件事情,這座雕像的風格好像有點眼熟?
他細細琢磨了一會兒,靈光一現,想起來了。
這雕像的風格,像極了天雲石居的!
天雲石居給許問留下的印象非常深。
先不說前後山那些古代機關帶給許問的啓發與幫助,單是石居本身就很有意思了。
天雲石居建築時代不明,建築者不明。它建在這麼偏遠的地方,裡裡外外一篇銘刻碑文也沒有,周邊的地方誌上也沒有相關的記載。
這感覺,就像這個人在這個地方建這麼龐大一座石居,沒有任何目的,只是覺得有趣,想要滿足自己的愛好一樣。
別的不說,光是這份隨意灑脫的氣質,就足夠讓許問銘記在心了。
更別提這石居從建築到雕刻到所用機關的巧妙,都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許問看到的時候就在想——
唯有天工,纔可完成這樣巧奪天工的作品!
不過,偶爾他還是會想,要是知道這位天工的名字就好了,可以想辦法再去找找看他還有沒有其他的作品。
沒想到他又在這裡看見了,而且等他回過神來,他就意識到,這位就是碑文上留名的那個“墨則”,就是不知道是不是化名。
不過無論名字還是雕像中蘊含的濃烈感情,都說明了這個“墨則”與墨家的關係,很有可能就是一位墨者行會的後人。
他這個時候的雕工,感覺比天雲石居的時候又進步了。
在石居後山,這位大師展現了在古代機械方面的超高造詣,而眼前這座雕塑,表示他在傳統技藝上也在不斷精進探索。
他是如何平衡這兩方面的?
他會覺得,這兩者哪邊更加重要?
“嘶……這雕像是哪位大師的作品?這風格,我怎麼從來沒見過?”
這雕像水平是明擺着的,劉萬閣敬完香,正眼看了一眼,立刻倒吸一口涼氣,問明山道。
明山果然伸出手指,指向了石碑上那個名字。
“墨則?是那位大師的名字嗎?怎麼從未聽過?”劉萬閣看向旁邊,所有人都在搖頭,竟然沒一個人聽過。
“當年戰亂,明家逃亡至此處,一時間不知道應該去向何方。先祖一位老友提議上天山。”
大師們一個接一個地敬香,幾乎每個人看清這座雕像的時候都感到了震撼。
亭中光線有些幽暗,明山開始講古。
“當時除了避亂求生,明家還有一件事情要做,就是要把家族留存以及沿路收集的珍品找個安全的地方收藏起來。天山遠離塵囂,不易被禍亂波及,的確是個好地方,但是有一個問題,要怎麼上去呢?要怎麼在山上建館,把東西保存在上面呢?”明山說。
隨着他的話聲,一羣人往上看,一羣人往下看。
向上是雪頂,向下是剛剛經過的鐵索狹路,對啊,怎麼把東西運上去,還讓人也住在上面?
“然後呢?”劉萬閣追問。
“然後就建起了流觴園。”明山說道。
這是一句廢話,但把前因後果聯繫起來一看,就讓人沉默了。
這是怎麼辦到的?
“墨先生大能。當初建造的經過我明家記錄了下來,同樣保存在物生閣……”
明山話說到一半,就被好幾個聲音打斷:“那還等什麼,走走走!”
這亭子修在這裡本來是讓他們歇一下的,結果剛剛坐下去的人馬上站起來了,嘈雜聲響成了一片。
一羣人幹勁十足,繼續上山。
山路還是很難走,但他們走得起勁,不知疲倦一樣。結果走了一段,竟然有了石階,是依着山上的石頭打出來的,但在這個地方還是讓人很吃驚。
又走了一段,中間經過一段一線天一樣的狹谷,走上一長段石階,最後天光從上方照下來,眼前突然豁然開朗!
所有人屏住了呼吸,被眼前的奇景震懾了。
“這就是我流觴園了。以墨則大師爲首,前後建設百餘年,最終建成此處。”明山平靜的聲音裡帶着隱約的激動。
也許流觴園建成之後,每一屆流觴會召開時,明家的每一任家主都會站在這裡,懷着同樣的心情看着它,也看着來人臉上的表情。
同時,他們也會聽見細節略有不同,但情緒極爲一致的一句話。
“老天爺,這是怎麼建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