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現代課程搬到古代去上這種事情,許問以前想過,但完全沒想到自己會這樣做。
最近一次與連天青討論的時候,說到石油,他曾經想過要不要跟內物閣或者悅木軒說了,把它開採出來使用。畢竟連天青已經回憶起來了曾經在什麼地方見過,按圖索驥,應當不是難事。
但許問卻沒有這樣做,至少現在不打算。
他意識到,相比物質與技術的進步,有些事更加迫在眉睫。
打個比方說,他派人去找到了原油,但原油的開採和煉製都是需要一整套技術的,就算他從另一個世界把這套技術帶過來了,誰來執行?
有技術沒人,就等無本之木,只能望着寶山興嘆。
所以,在技術進步之前,許問想先把人培養起來——不,不光是爲了那個做準備,更重要的是,他想知道,在這些位於社會底層的工匠擁有了一定的知識、擁有了一定的眼界之後,他們會爆發出什麼樣的力量?
許問在來找劉萬閣之前,跟荊南海透露過自己的這個想法。
他原以爲荊南海會猶豫,然後向上彙報什麼的。
結果荊南海幾乎沒有考慮,當即就同意了。
許問有些驚訝,委婉問道:“你不怕出事?”
“會出什麼事?”荊南海反過來問他。
兩人對視,都沒有說話。
然後許問就來了。
劉萬閣出人意料地爽快答應,許問直接把準備好的課表給他。
這是在現代技工課程的基礎上改過來的,當然不會完全一樣,但總體結構大致類似。
不過許問在原先的基礎上增加了文化課的份量,準確來說,是增加了一些基礎知識的教學。
畢竟在現代,文盲率已經極低,是個人都認字,而在大周,工匠能識字的一千個裡也挑不出一個。
爲了應對這一點,許問把課表做成了圖文並茂的形式。
劉萬閣是識字的,看見那些生動的圖形有些詫異,許問對他說:“第一批學生要求自願,把課表發給他們,讓他們搞懂再來。”
劉萬閣品味着他話裡的意思,緩緩點頭道:“我知道了。”
許問又向劉萬閣介紹了許三他們,他已經獲得荊南海的同意,臨時徵調他們,接下來,他們會成爲劉萬閣的助手,協助他進行教學工作。
當然,課程中的一些算術物理方面的簡單課程,都要由他們來教授,即使是劉萬閣在這方面也是一片空白。
又討論一會兒,附近傳來一聲招呼,叫道:“劉老師。”
聲音很熟,許問看過去,馬上認出來了,有些詫異地叫道:“林謝?”
沒錯,正是從龍神廟跟着他們一起到西漠,然後就消失不見了的林謝!
對這年輕人的身份,許問是有一些自己的猜測的,所以後來看見他不見了也不覺得奇怪。
這種人到達西漠,去做什麼都很正常。
現在聽見他對劉萬閣的稱呼,他是真的有點驚訝了。
不是“劉師傅”而是“劉老師”。
在這個時代,老師這名稱還沒有被濫用,它的含義是不一樣的。
這聲劉老師,難道林謝正在向劉萬閣學藝?
學什麼?
“好久不見。”林謝笑着走過來,很自然地招呼許問。
“哦,對了,你們是認識的。”劉萬閣剛纔意識到一樣,對林謝說,“我們正在商量,不久之後要在做活之餘,教匠人們一些東西。你也來一起學吧。”
他簡單把他們剛纔討論的內容對林謝講了一遍,順手把手上圖文並茂的課程表也遞給了他。
許問當然不會反對,他看了看林謝,又看了看劉萬閣,若有所思。
以林謝的身份,怎麼會去正經拜師,去學這樣的匠人活計?劉萬閣知道他的身份嗎?
林謝聽完,毫不猶豫地說:“很有意思,我當然要參加!”
他看向許問,許問與他對視,突然一笑。
這世界上沒誰是傻子。不久前他還在想荊南海爲什麼會任由他去做,而不怕出事。
這不就來了嗎?
林謝就是那個答案。
這樣一股力量,將由他試着插手,把握在手中。
不過這對許問來說是好事,有林謝在,很多事情肯定會更加便利。
最後能把握到多少,就看林謝自己的本事了。
林謝彷彿看出了他的想法,兩人相視一笑,一切盡在不言中。
安排好這件事情之後,暮色已至,許問回到了自己的住處。
他沒什麼特殊待遇,只有住處是特別安排的。
他隔壁房間就是連天青的,房間靠窗正中的地方擺着一張架子牀,連天青的身體躺在牀上,雙目微合,表情平靜,雙手合於小腹之上,就像是睡着了一樣。
門口站着兩名侍衛,許問知道暗處還有更多。
他向這兩人點點頭,走進室內,察看連天青的狀況。
雖然在另一個世界,許問每天都會見到另一種形態的他師父,但還是一刻也不敢疏忽。
不管怎麼樣,連天青最後還是要回來這裡的,他不能讓他沒有歸處。
連天青的身體並沒有變化,許問確認完畢,準備離開。
臨走時,他的手扶在牀柱上,溫潤柔膩如同少女肌膚的觸感傳了過來,許問的注意力也跟着轉移了過去。
這張牀是酸枝木的,老物件,但是保養得非常好。
它看上去一點也不陳舊,只有時間給它帶來的歲月的痕跡,讓它充滿了濃濃的人情味兒,帶着一種自然而然沉蘊下來的光華。
這張牀看上去很樸實,並沒有太多的雕刻裝飾。但它的每一道弧線、每一個轉角都完美無比,恰到好處,彷彿匠心佳作,又彷彿妙手偶得,返樸歸真一樣意韻十足。
毫無疑問,這張牀是絕對的大師之作,還不是那種普通的大師,而是透着一些“道”意,明顯已入天工之境的頂級大師的作品。
許問記得很清楚,當初在竹笛巷十七號的時候,連天青睡的絕對不是這張牀,甚至剛剛搬來新城的時候,也絕對不是這一張。
這種牀,可不是隨隨便便就能弄得到的。
誰會有這樣的心意,又有這樣的本事?
一個名字浮在許問心裡,他沒有念出來。
這人心思難測,許問也無法判斷她有沒有後過悔。
不過這點多餘的心思很快就消失了,許問一轉身,看見旁邊几案上擺着一封信。
信封上沒有字,只在角落處畫着一叢蘆葦。
那熟悉的構圖與筆觸讓許問心中一動,立刻就意識到是誰的手筆了。
連林林!
說好的信,她這麼快就寫過來了嗎?
許問果斷拿起,突然想起件事,最早確實是他教連林林識的字,但她還沒學成,他就忙於徒工試之類的事,已經很久沒看過她寫的東西了。
同時他還想到了另一件事。
連林林學字速度不慢,學到一年左右的時候,她興致濃濃,宣佈自己要寫點東西,爲此許問還從於水縣給她拉了一車紙回去。
那之後連林林寫了什麼,他一直沒有看到過,難道她放棄了?
許問打開信封,翻出信紙,看見上面的字,目光瞬間凝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