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9 遠方來信

許問站了起來,回到自己的屋子,打開一個樟木箱。

箱子裡全是紙,裝訂成冊,收拾得很好。

這是他從天山帶回來的,到現在還沒有看完。

流觴園一行,他的收穫非常巨大。

前有同時代大師暢所欲言的技術交流,後有流觴園歷年來不斷收集的大量資料,所有流觴會與會成員均可有條件地獲得。

條件很簡單,只有兩條。

要獲得成熟技術的話,必須拿同樣的成熟技術來進行交換,以維持流觴園本身的“庫存”。同時,這些技術必須自行謄寫,能抄多少是多少。

話雖如此,與會人等也並沒有把大部分時間花在沒完沒了的抄作業上。

大部分時候,他們只是瀏覽流觴園整理出來的目錄,定點地學習其中的部分內容,與同門類的同行進行交流。

到了他們這種時候,已經很清楚自己的能力極限了。

除了某些天縱奇才,大多數人學習這些東西都是貪多嚼不爛的。

許問倒是對其他門類也很好奇,但整個流觴會期間,他都非常的忙,並騰不出太多時間去瀏覽那麼多典籍。

結果最後他要離開時,明山準備了大箱子放到了他的車上。

許問打開箱子一看,全是他想看而沒能看到的那些東西,他原以爲這是流觴園特地給他準備的,結果現在打開箱子,拿起最上面那一本,與這封信一模一樣的字跡映入眼簾。

不,這樣說並不準確。

信上的字跡明顯比冊子上的要更成熟、更流利,但還是能看出來是同一個人寫的。

是林林嗎……

在他忙其他事情的時候,她抽空拼命給他抄資料。

這麼多資料,這麼短的時間,許問完全可以想象她花費了多少心血。

這些全是爲了他。

一時間,許問心裡又酸又甜,滋味非常難言。

過了好一會兒,他把箱蓋合上,拍拍光滑的箱面。

他覺得自己最近有點懈怠,暗暗下定決心接下來要更努力一點,絕不辜負連林林的苦心。

他重新去看連林林那封信。

連林林離開綠林鎮之後,沒有往她熟悉的方向回去,而是一路往西,去到了更偏僻的地方。

這樣當然會很辛苦,但很符合她的性格。

西漠非常荒涼,越往西人煙越少,但荒涼有荒涼的美,那是與人煙之處完全不同的感覺。

連林林顯然能夠欣賞這種美,甚至感覺非常驚喜。

她對許問感嘆天地之遼闊,感嘆怪石的嶙峋崢嶸,感嘆奇樹的掙扎孤傲,感嘆陽光下滿地的花與草,以及偶爾路過的一隻羊的眼睛。

連林林文筆其實只算一般,更沒有用文言文,就是像平時說話一樣對許問講着這些事。

這樣的文字在這個時代是登不上大雅之堂的,但這些對許問來說,是無可比擬的珍貴與美好。對他來說,這是世界上最美的文字。

這封信很長,厚厚的一疊,許問翻來覆去看了三遍。

看完之後,他想找個東西把它好好放起來,找了幾個匣子都覺得不合適,最後想了想,去找了塊花梨木,自己來雕。

簡單的素面方匣,唯一就是在側面雕了一叢蘆葦,葦上的月光,和葦後掩映、只有他自己能看見的半個笑容。

這是留存在他心裡最美好的回憶。

收好信件,許問給她回了一封。

路上可能會出現意外,所以許問並沒有在裡面說不該說的事情,主要在講建城的經過,他的一些思路,以及過程中發生的少許趣事。

最後一項他講得比較少,筆墨主要集中在前兩個部分,這也是最近他想得最多的事情。

他對着連林林毫無保留地說出了自己建這座城時的想法,探索,以及迷惑。

這些迷惑其實壓在他心裡很久了,他不斷在想,偶爾會透露一些出來,但很少有這樣的機會完整的抒發與宣泄。

他寫到杜鳴說的那句話,“曾經聽到一個人說過,沒有生命力的東西不該存在,它們的消失是必然的”。在班門世界,在大周,其實也不斷有許多技藝失傳,從此再也不見。

這個過程是一直持續着的。

連天青以前跟他們講到過這樣的技藝,有些他能夠根據留下來的描述或者作品還原出來,但更多的還是隻能空留遺憾。

連連天青都會覺得遺憾,這樣的技藝也確實曾經創作出令人匪夷所思的作品,它真的是“沒有生命力的”、“應該消失的”嗎?

如果不是,那應該用什麼樣的手段將它保留下來呢?

但如果是,類似流觴園這樣的地方在做的事情豈不是沒有意義的?

許問一邊思考一邊措辭,把自己的想法完整地表達在了信裡,最後也寫了厚厚的一疊,將它塞進信封裡,放在了案几上。

同樣沒有落款,只畫了一叢蘆葦。

然後,許問把那口樟木箱帶到牀上,點着燈,開始認真研讀。

今天一天他本來就很累了,看着看着他有點犯困,倒在牀上睡了過去。

一覺醒來,他坐在許宅裡,周圍幽暗安靜,氣氛微妙,能很明顯感覺到時間已經停止。

再一轉頭,那口樟木箱散發着柔潤的微光,平放在他身邊。

果然,這宅子永遠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勸學的機會……

許問剛剛睡醒,精神很足,再次拿起冊子,看了起來。

又看了好一會兒,許問看到一項很有趣的石雕技法,一時興起,想去找工具和材料現場來試試。

然後,他聽見不遠處傳來鋸木聲。

他心裡先是一驚,然後才意識到連天青也在。

信的事情,也應該跟師父說一聲,讓他安心一下。

許問這樣想着,向着聲音的來處走了過去,有些意外地看見連天青正拿着鋸子,處理一塊木頭。

“師父,你……”他好奇地問。

“有點技癢,修個東西看看。”連天青聽見他過來了,頭也不擡地說。

球球端端正正地坐在連天青旁邊,尾巴盤在腳跟前,擡起頭,對着許問“喵”了一聲。

要說修東西,那可真沒幾個人比連天青更在行了。

這許宅裡連宅子帶物品,到處都是要修的東西,連天青會看得興起太正常了。

連天青給他修許宅的東西……這簡直是許問做夢纔會想到的東西。

他眼睛亮了,找了個地方坐下來,準備看着連天青修。

連天青修的是一個臉盆架,許宅的東西,即使是隨便一個架子也是恰到好處的精品,從整體到細節都值得琢磨。

這架子和其他傢俱一樣殘缺不全,連天青已經把它拆開了,正準備補配零件。

他的動作不疾不徐,帶着一種富有韻律的美感,每一個步驟都像教科書一樣嚴謹。

許問專注地看着,不錯過任何一個細節。

結果補配到一半,連天青突然停手,皺眉。

“不行。”他說。

“我修復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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