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0 匠心

此時,連天青正站在連林林身後,離她有一段距離,遠遠看着她,表情異樣。

也許是剛纔靜坐等候時有了新的感悟,許問看他表情、所站的位置,以及前面連林林的神態,突然意識到了一些事情。

他確實是去“見”了連林林,但這只是單方面的相見,連林林沒有見到他。

現在的他們兩人,相處在兩個不同的空間裡,但跟之前他在這邊的情況也不太一樣。連天青可以自由控制誰可以看見他,誰又不行。

也就是說,成爲天工之後,他已經超脫於這個世界之上,得到了一些之前沒有的能力。

但關鍵是,連天青爲什麼不願意讓連林林看見他?

而且此時他臉上的表情,沉思、微憐、嘆息……

電光火石之間,許問明白了這是怎麼回事。

因爲天工無惑了!

所謂天工無惑,當然不可能是徹底理解所有事情,真的沒了疑惑——畢竟是個人,都不可能做到這樣。

這個惑,指的是對班門世界的疑惑,也就是許問一直在想的那個:“這個世界,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存在?”

現在連天青成爲了天工,明白了班門世界的存在形式,所以他對另一些事情產生了猶疑。

其中關於他的女兒,更有可能的是,關於連林林跟他的關係!

果然,許問這樣想着時候,連天青向着他投來了目光,與他對視,極其輕微地搖了搖頭。

這是說,他不看好這段關係?

是因爲這個世界的存在本身?

一瞬間,許問心亂如麻!

日出的時間很短,只有幾分鐘,沒一會兒,連林林的身影就開始變淡,將要消失了。

許問上前一步,站到太湖石邊緣,心急之下,一個不穩,險些跌進了水裡。

他擡起頭,對着滿面擔憂又不解的連林林大聲喊:“等我!”

連林林偏了偏頭,張嘴說了什麼,彷彿有狂風掠過一樣,風聲模糊了她的話語,許問並聽不清楚。

他情急之下,從口袋裡撈了一樣東西,低頭看了一眼,用力把它扔了過去。

那東西落在連林林身邊的草地上,滾出一段距離,停了下來。

連林林走過去,把它揀了起來,捧在手裡看。

那是一個木球,其實是個盒子,機制的。打開來,只有一層薄薄的球壁,裡面裝的是那盞香薰燈,精緻巧妙,散發着淡淡的玫瑰香氣。

許問看着連林林的動作,鬆了口氣。那一瞬間,他幾乎以爲連林林,連同整個班門世界都要一起消失了,但看見這件小禮物過去,他總算鬆了口氣。

兩個世界還是連通的,至少對於他來說是這樣。

連林林的身影越發模糊,她身後的連天青也是。片刻後,彷彿有石頭投進了湖面,一陣搖曳之後,那湖那人全部消失。

許問盯着原處看了一會兒,握緊拳頭,有點發呆。

球球彷彿感受到了他的情緒,走過來蹭蹭他的腿,尾巴靈巧地繞了一繞。

許問彎腰把它抱起來,輕撫着它的皮毛。

連天青成爲天工,知道了班門世界的本質,但也因此對連林林和他的關係產生了猶豫,彷彿並不看好了。

之前連天青其實也沒明擺着支持他們,但許問知道那只是表相,是父親面對女兒長大了的自然矛盾。本質上,他從不用擔心他會成爲他們的阻礙。

當然現在連天青也不會,但如果阻礙他們的不是他,而是世界呢?

他畢竟不是那個世界的人,雖然現在那世界對他很友好,讓他可以來去自如,但這種情況能維持到什麼時候?

萬一有一天,班門世界開始排斥他,不讓他進了怎麼辦?

那時候,他要怎麼辦?他再也見不到林林,再也見不到師傅,再也見不到那些他已經熟悉、並且喜歡的朋友們!

最早的時候,其實也是因爲這個,他一直不敢對連林林產生家人以外的情緒。

但感情的滋生是自然的,無法控制,一發不可收拾。

而現在,這個問題再度擺到了他的面前,他要怎麼做?他能怎麼做?

“荊承!荊承!”他突然一轉身,叫了起來。

荊承無聲地出現,背映着逐漸鋪開的霞光,似幻非真。他籠着手,帶着一貫的漠然,注視着許問。

“會有那麼一天,我再也進不去班門世界嗎?”許問直截了當地問。

荊承只回答了他四個字——

“天工無惑。”

他仍然不會回答他的問題,卻給他指明瞭一個方向。

只要他成爲天工,就能知道這些事情。

果然,重點還是要落回到這個上面。

許問注視了一會兒荊承,轉過身,重新看向那片池塘。

蓮燈已滅,沉落池底,與池水完全融合。

紅蓮如火,豔麗如昔。

在池邊站了一會兒,許問踱步回到剛纔的溝渠旁邊,彎下腰,檢視那座腐朽的木橋。

球球從他懷裡掙扎出來,跳到他身邊,跟着他一起看。

“這橋……結構有點意思。”渠中無水,木橋大致維持着一些形態,可以看出部分細節。

他的手指在旁邊的泥土上勾勒了一下,畫出了它大概的形狀。

過了一會兒,他站了起來,沿着倒了一半的走廊,一邊走,一邊看。

記得第一次來的時候,他在這裡看見了奇特的景象,是當初建設它時的情景。

現在他還依稀記得一點,與之對應着去看,漸漸補充完整的走廊出現在他眼前,覆蓋在這一片殘墟上。

他一邊走一邊看,許宅的許多細節不斷映入他的眼簾,他的心情漸漸寧定。

這地方真是常看常新,無論什麼時候看都能發現新的別具匠心之處、發現新的美。

這也是許問一直沒有開始正式修復的原因之一。

他沒把握完全復原這種美,而修復時的任何一點不完美,都會讓它受損,感覺就太可惜了。

這就是他之前想過的,能夠超脫時代和審美習慣,一直傳承下來的東西。

它是在有限條件上,工匠對製作與建造極限的突破,是他們聰明才智的結晶。同時,他也是工匠對建築與美的體會,是工匠所感受到的世界本身。

這是,他們的心。

許問最後站定在前廳的兩棵朴樹下,擡着頭,注視着石雕的門楣,又看了半天。

“突然有點想趕緊開工了。”他擼了把球球的毛,說道。

球球不會說話,只會舔/他的手。

“嗯,還是先把手上的工作搞定。”許問笑了,又摸了它一把,站起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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