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的身後都有另外一人牽掛。
哪怕,這人根本不知道。
葉明河的身後,是小明珠、葉重、王管家。薛雪身後,是薛老。
薛雪的病,一直是薛老心頭的一根刺,痛了十數年。
十數年武道境界寸步不前,走訪名醫,攜薛雪走遍千山萬水,就是爲了她的病,挽救她時日不多的命。
其中艱辛,苦楚自知。
每一次一有苗頭,他都會把這線索視若珍寶,竭力挖掘,哪怕已經失落過了千萬次,下一次,仍舊如此。
這是一個人的執念。
旁人或許無法理解,也根本勸阻不了。
在走出庭院的一時間,葉明河幾乎已經猜出來薛老要和黎稚說什麼了。不管是什麼,當然還是爲了薛雪的病情。
這讓他不由想到了自己前一世的師尊,太白劍宗宗主,道無涯。
前一世的他,就像是這一世的薛雪。
這一世的薛老,就是上一世的道無涯。
兩人的心思,完全一模一樣。
但最觸動葉明河此時心神的,還是薛雪現在的眼神。
她真的是許久沒有出來了。
身負病患,並且是最折磨人的宿命,身體羸弱,薛老很少帶她出門。所以,一來到天玄城繁華的街道上,她的眼睛便一下子亮了起來,哪怕噪雜聲灌耳,讓她面色更顯蒼白,也無法抑制住她心底的亢奮和激動。
小鳥出籠,莫過於此。
她甚至忘卻了身邊葉明河的存在,歡呼雀躍,奔走不止,從一個攤位逛到另外一個攤位,任何東西在她的眼中都是新奇的。在其他人眼中,這個少女似乎太過活躍了一點,美若天仙,縱然無意攔住了他人的道路,也無人怪罪。
但在葉明河眼中,這一幕卻是那麼的淒涼。
活潑,只因爲是以前壓抑的太深了。
壓抑,則是因爲痛楚。
他完全可以想象的到,薛雪在這十餘年,究竟是怎樣的經歷。
感同身受,並不爲過。
因爲前世的他,也是這樣的。
每日看各位師兄弟練劍,自己卻只能高坐典藏閣,連看都不能靠近看個真切,以免被肆意的劍氣碰到,一命嗚呼。
自己和眼前的景象,就像是處在兩個世界,不可碰觸。
這是一種最深的孤獨。
葉明河並沒有打擾她,只是在一旁守護,眼神越發悽然。這還是他重活一世,第一次完全展露自己的心緒。有心無力,不能相幫,最是無奈。
一路上,葉明河的一雙眼睛始終落定在薛雪身上,餘光提防川行車馬,足足逛了三條街,薛雪這才終於停了下來,嬌喘吁吁,面色潮紅。
體力不支。
她天生絕脈,體質甚至不如普通人,怎能承受這般的勞頓?
哪怕眼底仍然興致盎然,還未盡興,也只能暫緩腳步。也直至此時,她才終於意識到身後葉明河的存在,回首望去,看到葉明河含笑的雙眼,小臉更紅了,直到耳根,嚶嚶道:
“對不起,葉大哥,讓你見笑了。”
有點小尷尬。
葉明河咧嘴一笑,哪會在意?
“休息一會,咱們接着逛。”
薛雪聞言,看着葉明河沒有任何不滿的雙瞳,眼神亮起,用力的點點頭。不知爲何,她能在葉明河的身上感受到一種只有在薛老身上感應過的踏實。
只不過,這種踏實是薛老伴他一路走來,日經月累培養而成,但她和葉明河,分明才相處了不足一個時
辰的時間。
這種莫名感覺,讓薛雪不由芳心亂顫,尤其是葉明河眼神中的柔和,更似乎擊中了她心底最柔軟的一部分,不敢直視。
這是什麼感覺?
他對我而言還很陌生啊,爲什麼……
薛雪不明白。
因爲她根本不知道,世間有一個詞叫——
情竇初開。
葉明河看出了薛雪的手足無措,並未想太多,只是以爲薛雪在街道上站立不自在,不由再度出言撫慰道:
“沒關係,你如果在這裡不自在的話,我們也可以找一個地方,休息片刻。”
休息?
薛雪聞言,立刻藉機躲開葉明河的視線,環視一週,似乎忘卻了剛纔的尷尬,眼瞳突然亮起,宛若星辰,蔥白玉手毫不避諱的探出一指:
“那裡!”
“我要去喝酒!”
喝酒?
葉明河聞言一愣,循着薛雪的手指看去,但見街道對面果然是一座酒樓,謄有“酒”字的布質招牌隨風飛揚。
好性格!
葉明河打死也想不到,看似乖巧薛雪竟然會提出這樣匪夷所思的要求。他更完全可以想象的到,若是薛老知道自己帶薛雪去喝酒了,自己將會承受怎樣的怒火……
不敢想!
葉明河連忙晃動腦袋,把這些雜念拋卻腦後,回頭欲要制止薛雪的“不良想法”。但當他再一次看到薛雪那一雙清澈動人的美眸之時,即將脫口而出的話立刻又咽回了肚子裡。
他真是不忍心拒絕薛雪的要求。
但是薛老……
無奈之下,葉明河只得一咬牙,問道:
“雪兒,你告訴我,爲什麼想去喝酒?”
不知不覺,葉明河道出薛雪的暱稱,而對於這種“冒犯”,薛雪竟然也渾不在意,就彷彿根本沒有覺察到什麼不對,應聲道:
“因爲爺爺說過,酒是好東西,能讓人忘記痛苦!”
“葉大哥,你肯定也知道雪兒的病了吧?我就喝一口,行麼?”
薛雪說話時,顯得格外小心,似乎是在提一個極其非分的要求。可當聽到她的話,尤其是看到她小心翼翼的眼神,葉明河的心卻不由猛地抽緊,一抹直刺靈魂深處的痛楚蔓延開來。
痛苦?
薛老當然痛苦。
他的痛苦不在體外,而在內心!所以只能借酒消愁。
薛雪,當然也同樣痛苦。
天生絕脈,先天元氣在體內都無法運轉,每逢月中極陰之時,全身都會感受到最尖銳的疼痛!
不是天生絕脈,根本無法想象那是怎樣的一種刺痛。
直到現在,葉明河一想到,還是不由心驚膽戰。
自己都承受不住,更何況是薛雪這樣一個嬌小的女子?
這哪是一個過分的要求?
只是一個小小的渴盼。
自己若不答應,還是人麼?
一時間,什麼薛老的責罰,什麼後患,都徹底被葉明河拋卻腦後。此時此刻,他的心中唯有一個念想——
讓薛雪少點痛楚!
“走,我帶你去喝酒!”
葉明河一揚手,薛雪雙瞳立刻亮起。
答應了!
下一刻,薛雪身上哪裡還有與葉明河第一次相見時的仙女氣質,根本就是一個漫步在叢林繁花中的精靈,一步三躍,歡呼不止,直奔酒樓。
葉明河跟在身後,看到這一幕,不由笑了。
這,或許纔是薛雪的天性吧。
…
…
登上酒樓。
爲防止太多人圍觀薛雪姣好的面容,葉明河尋了一個雅間。
薛雪再無之前“指點江山”的霸氣,坐在木椅上,乖巧無比,直到酒樓小廝端來小菜和葉明河特意點的果酒,青意盎然的漿液,立刻再度點亮了她的一雙美目。
小心的探出粉舌,舔上一口,薛雪的兩隻眼睛立刻變成了月牙,深深滿足。
“甜!”
清澈的笑,同樣也沾染了葉明河。
但是,果酒也是酒啊,哪怕只是一丁點,薛雪體質虛弱,不如常人,更是第一次品嚐,不知不覺,粉紅再度襲上雙頰,眼神迷離起來,坐在木椅上,也是搖搖欲墜。
“好喝。”
“爺爺果然沒騙我,我現在一點都不疼了!”
簡單一句話,讓葉明河心底又是一痛,原本想要脫口而出讓薛雪少喝一點的話再次憋回了心裡。
天生絕脈,沒有痛楚纏身的時候太少了,自己又豈忍心打擾?
少女醉酒,半夢半醒,也是一種美態。
可不等葉明河細看,少女突然睜大雙眼,看將過來,徑直道:
“葉哥哥,謝謝你帶我來喝酒。”
或許是因爲醉意,也許是因爲在葉明河身上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踏實,少女不知不覺也改變了對葉明河的稱呼,但不等葉明河多想,少女下一句話已經傳來:
“葉哥哥,你覺得雪兒還能活多久?”
活,多久?
葉明河心神猛地一顫。
這個問題,他太熟悉了!
前一世,他幾乎每天都在問自己這個問題。薛雪恐怕也是如此。
她完全可以去問薛老,但是她沒有,而是藉助醉意,在現在問了出來。葉明河不用想也知道,她究竟把這個問題壓抑在了心底有多久!
葉明河慌亂,一時間不知道如何作答。
薛雪似乎也沒有徵求確切回答,只在發泄心中苦痛,眼神重新變得迷離起來,模糊不清道:
“雪兒知道,雪兒活不了多久了。”
“但是,雪兒更不想爺爺那麼操勞,天天爲我奔波。”
“葉哥哥,我告訴你呀,我根本就沒有什麼預感,天元武院,也肯定沒有能治好雪兒的人。我之所以去天元武院,是因爲天元武院連爺爺也進不去,這樣的話,我就不會死在他身邊,讓他更傷心了。”
“葉哥哥,你說,雪兒是不是很聰明?”
聰明?
葉明河驚呆了。
原來,這纔是薛雪的真實想法!
藉助醉意,全盤托出。
看着最終不堪醉酒,蜷縮在木椅上睡去的可人兒,葉明河此時,唯有心痛!
這麼單純的少女,爲何會遭受如此不公的命運?!
葉明河內心抽緊。
這一刻,他再也無法掩飾自己心底的情緒,哪怕薛雪已經聽不到,還是一字一頓的說了出來:
“雪兒,你放心!”
“上一世,我師尊曾照料一個身負天生絕脈的人百年有餘,不曾身死。這一世,我定然也能再進一步,把你治好!”
這是誓言。
更是少年之心!
然而,就在葉明河內心動盪,不知不覺立下冥冥誓言之時,卻聽身處酒樓雅間外,一道驚呼陡然傳來——
“什麼?你能治好?”
下一刻。
“啪!”
雅間之門被推開,一張蒼老的臉出現在葉明河面前,不是薛老,又是何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