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問看着盒中的釵子,一時間有些出神。
這釵子是金子打的,雖然黃金是比較難以氧化的金屬,但時間太久,它的表面還是形成了一層灰膜,看上去灰撲撲的。
上面原先可能鑲嵌了一些寶石,但掉得只剩下一兩顆了,還是殘缺的。
這些也就算了,最麻煩的是它彷彿經受過劇烈的撞擊,整個兒被撞扁成了一團。
黃金柔軟,金絲本來就容易變形,這樣撞過之後,有點不太能分清楚它原先是什麼形狀的,非常麻煩。
不過這東西能出現在四時堂,自然有它過人的地方。
就算這樣也能看出來,它的金絲極細,比常規花絲鑲嵌所用的金絲細得多,真的像毛髮一樣——還不是人類的毛髮,而是貓毛之類更細軟的。
其實很多花絲鑲嵌的作品看上去是有點呆板的,因爲金屬的特性在這裡,很難違背。
但當花絲細到這種程度,做出來的作品自然而然地靈動細緻了起來,釵子裡唯一完好的部分是一朵桃花。金絲形成的花瓣有着自然的曲度,像是花瓣被風吹起的皺紋,動態感十足。
桃花釵啊……許問盯着它看了很久,腦子裡掠過許許多多的畫面。
以前小橫村後山有一片桃林,每到春天就桃花盛開,連林林總會去採桃花,用它來做很多事情,譬如強迫他們洗桃花澡之類的……
許問對桃花一點也不陌生,回憶起來,綻在枝頭、落在水中的花瓣至今清晰如在眼前。
他面帶微笑,開始拉絲。
花絲鑲嵌是一項非常古老的傳統手工藝,最早起始於戰國時期,後來不斷髮展,在明朝達到高峰。
它是花絲與鑲嵌兩種工藝的結合,總地來說就是將金、銀、銅等金屬拉成細絲,穿插編織成圖形,堆壘點焊成實物,然後掐填擠鑲等綜合工藝將其進一步美化鑲嵌,形成成品。
它的第一步,也是最具特色的一步就是將金屬拉成細絲,成爲製作工藝品的主體材料。
拉絲之前,要先準備一塊鋼板,鋼板上有很多孔洞,由大至小地排列。
拉絲的時候,用鉗子夾好金屬條的一端,把它用力從鋼板最大的那個洞里拉出來,讓它變得圓細一點。
然後,換成次大一點的那個洞,接下來是更小的那個。
如此重複,金屬條越來越細,越來越長,最後變成了金屬絲。
這樣當然是有限度的,金屬絲越細,就越容易拉斷;越脆的金屬,就越容易斷。
所以真正能拉到極細的比較常見的金屬只有黃金,它足夠柔軟,延展性足夠好,這也是它最常用來製作飾品的原因之一。
即使是黃金,要拉到貓毛那麼細也是極其困難的事情,尤其是這“貓毛”還要足夠長的時候。
黃金確實延展性好,但也不是不會斷的。
當然,現在的一些高科技技術,讓它更細也不是做不到,但許問要用的是手工。
拉絲用的鋼板可以在市場上買到,而許問是自己做的。
市場上的鋼板不可能達得到這枚釵子的標準。
光是這項難度就很大了。
怎樣在成形的鋼板上留下足夠小的穿透性孔洞?洞壁還要勻稱,不然拉出來的金絲也不可能圓潤。
接下來拉絲又花費了一些時間。
即使以他的穩定性,想要拉出這麼細的金絲也不是件容易事。
稍有不慎,它就斷了。
這兩項工作都很難,但他最後都做到了。
當他捧着那根長達一米有餘的毫髮金絲,只看了一看,接着又投入了下一步工作。
這段時間,他順着那朵桃花,慢慢琢磨出了整枝金釵的本來的樣子。
那是一枝桃花,其中一朵上面停留着一隻蜜蜂,將落而未落,彷彿是被花香吸引而來的。
整體造型其實非常簡單,沒有什麼特別的,就是做得極其生動,無論花瓣還是蜜蜂都像是真的一樣,甚至還能感受到拂過的微風。
越是簡單,就越是難,許問深知這個道理。
同時他還發現一件事情,釵子上的寶石是最普通的那種,甚至都不能算寶石,就像在小河邊隨便揀到的漂亮合適的小石子,把它打磨一下鑲在了釵子上一樣。
手藝如此精巧的金釵,鑲的竟然是這麼普通的石頭,感覺有點不可思議,但想想又挺正常。
這越發讓許問想起了舊木場,那片桃花林旁邊有一條小河,河水不深,也有些漂亮的鵝卵石。
連林林有段時間挺喜歡揀的,但第二年又把它們全部放了回去,說是“放生”。
“還是在河裡的樣子最漂亮,尤其是落花飄在上面的樣子。”連林林坐在河邊的石頭上,託着腮說。
陽光映在她的臉頰上,跟水中飄着的桃花幾乎一模一樣。
…………
“修好了。”許問把修好的金釵拿給秦天連看。
“不錯。”秦天連接過來看了一會兒,明顯也很滿意,許問一次過關。
但他很快就把它還給了許問,反問道,“爲什麼不把它送給你的女朋友呢?”
許問只能苦笑。
他確實是想着連林林完成這枝金釵的,也很想把它送給她。
但是,兩邊屬於不同的世界,許問試過,這邊的東西再無法帶到那邊去,他也只能想想。
不過,這還是讓他產生了一種衝動,想要儘快看一看那桃花一樣的女孩,於是他就動了,睜眼閉眼之間,回去了班門世界。
他一睜開眼睛就看見了連林林,她正在他的房間,站在窗邊,凝眸看着窗外。
雨水淅淅瀝瀝,落在窗外竹葉上,讓人心煩意亂。
連林林蹙着眉頭,心情彷彿並不太好。做了一半的花邊扔在旁邊的椅子上,簡潔卻精美,是許問向不久前提出的要求。
“林林。”許問叫了一聲,連林林立刻回頭,看向他的時候已經露出了笑容。
是真心高興,也是有意不把情緒帶到他面前。
“在想什麼?”許問拉住她的手,輕聲問道。
“剛纔有信使來,我以爲是京城來下旨了,結果還沒有。”連林林嘆了口氣,“這也太慢了。”
“嗯。”許問也皺眉。
這也是他一直在擔心的事。
京城不下旨,這邊調不動人,做不了事。
但雨雖然不大也一直在下,許問真不知道還能等多久。
“說起來,我最近在修一樣東西,想起以前的事,想送你一件禮物。”
“什麼?”連林林非常配合地問。
“也不知道還有沒有,我去看看。”
許問對她笑笑,就騎馬出了城。
天空淅淅瀝瀝地下着小雨,四周一片潮溼。
他穿着蓑衣,走了一夜,來到一片山澗。
這是他在勘測路上找到的一片地方,有幾株西漠並不常見的桃花。
之前他們路過的時候,桃花正開,被雨打得片片凋零,現在快十天過去,也不知道還有沒有。
走到這裡,許問就忍不住去看水勢。
這幾天逢春城一帶的雨勢不算太大,但感覺上游是下了雨的,山澗的水勢非常大,看山壁上的石頭,至少比十天前漲了半尺。
半尺看着不多,但一整條河,是多少水量?
而且雨還沒停,還在下。
這上游下游會變成什麼樣子……
實在讓人憂心。
到了地方,許問眼睛一亮。
他一眼看見那幾株桃樹,已經長出了新葉,有一片幼嫩的綠色,但仍然能看到一抹粉紅。
他們曾經看見的桃花已經謝了,又有新的開了出來,沐着雨,仍然綻在枝頭。
許問到了樹下,看見桃花其實剩得不多,完好的更少,挑來挑去只能選出一枝。
他小心擋着雨,摘下了那枝溼漉漉的桃花枝,把它小心護住,重新上了馬。
他是沒辦法把桃花釵帶來這個世界,但取其花意贈給佳人,也是一樣。
許問本來打算直接回去的,想了一想,調轉馬頭,向着更上游一點的地方馳去。
十天過去,他想再去看看當前的情況。
不知不覺,他越走越上,走了大半天,來到了一處隘口。
他目光一凝,看了看那隘口,又轉身看向山下。
此處河沙癱軟,有一個明顯的水洞。
河水正在極其快速地涌入洞中,四周砂石隨着向裡一起涌入,這個水洞肉眼可見的越來越大。
一個涌洞!
它代表着將要決堤!
而山下,正有一座村莊,彷彿毫無所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