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弄髒了。”餘之成輕呼一聲,拿過旁邊的棉布,輕輕蘸了一下,把墨汁吸乾。
墨汁已幹,墨跡猶存,剛纔兩人筆桿子打架的情景,誰也不會忘記。
那一瞬間很明顯,許問的筆要往右伸,餘之成的筆要往左來,兩人對河段交界處的定義,顯然有了明顯的出入!
許問不驚不慌,向餘之成示意了一下,道:“大人先來。”
餘之成微微一笑,也不跟他客氣,持着筆,往汾河部分畫了一道。
簡簡單單的一道,充分表明了自己的意圖。
許問看完他畫,跟着提筆。
他沒有絲毫猶豫,持筆就往自己原定的方向去了。
他也只畫了一道,畫完之後,在上面寫了一個小小的“許”字,表示這是自己的判斷。
餘之成擡起眼睛,用深思的目光看着他。
很明顯,兩人的線條之間間隔了約摸三寸的距離。
餘之成的在左,許問的在右。
按照這地圖的比例尺,三寸,已經超過了百里,這可是百里的河與渠,以及相關的流域,這一出一入,就是一大筆出去了!
“許大人的心,有點大啊。”餘之成收回目光,緩緩在左邊那條線上寫下了“餘”字,顯然不打算修改了。同時,他還落下了這樣一句話。
他的語氣裡帶着笑,但這句話,卻明顯帶着不一般的意味。
“這是我經過多方的考察得出的判斷,跟我自己的意願無關。”許問回答,語言很利落。
“哈哈。”餘之成只笑了兩聲,把筆放了回去。
許問笑笑,也沒有再解釋,同樣放回了筆。
會議纔剛開始,兩人間就出現了明顯的火藥味。
許問剛纔確實亮了一手,但這可是一大筆錢,一碼得歸一碼。
更別提,你亮一手,提升了自己的地位,只會讓我更提防你!
沒一會兒,六個人全部畫完了。
他們確實是在來之前,就已經有了打算的,畫得都很快。
最明顯出現出入的是許問和餘之成,此外,李溪水跟卞渡之間也有半寸左右的差異。
李溪水跟餘之成倒沒問題,餘之成先畫完,李溪水直接在他那根線條的上方簽了自己的名字,也不知道是真的同意他的看法,還是覺得這晉中王很難纏,不想跟他做過多計較。
兩個支流的主事都很和平,他們做的主要是輔助相關的工作,明擺着不打算攪進大人們的糾紛裡。
主幹道主事們畫好了,他們直接跟上,低眉順眼,乖巧得不行。
“這樣說起來,爭議河段就是西漠至晉中,以及晉北至京城了。”孫博然說道。
這是顯而易見的事情,幾個人一起點頭。
“我們先來解決西漠至晉中這一段,餘大人,許大人,可以各自陳述自己的理由。”孫博然說道,態度非常公平公正。
“我先吧。”餘之成沒有看許問,徑自說道,說得很簡短。
“這一帶,俱是我晉中區域,是我的轄屬範圍。”
說完,一時間一陣沉默。
這話雖短,可真是太有說服力了。
他是當地的行政長官,這都是他的轄屬範圍,他當然能夠最方便地調動人力物力——這一切本來都應該歸他管。
餘之成說完就閉了嘴,許問等了一會兒, 問道:“該我說了?”
“可。”孫博然道。
數道探究的目光集中在了許問的身上,都有點好奇。
餘之成都這樣說了,你還有什麼說法?
許問沒有馬上說話,而是走到自己剛纔的座位旁邊,搬過來兩個箱子,堆到了長案上沒有被圖紙佔據的地方。
這幾個箱子是他們從西漠一路帶過來的,一直掛在馬背上。
許問他們去東嶺村的時候,這些箱子由朱甘棠看着,現在又全部背了進來。
箱子一共四個,全是上好的樟木箱,許問親手做的,內部做了防水處理,路上下雨小心沒讓它們淋得過溼。現在打開,乾燥乾爽,裡面放着一卷一卷的紙卷,一張被沁溼的也沒有。
箱內有格,格邊有標籤,每捲紙是什麼內容,都寫得清清楚楚。
許問拿出一卷,把它打開,擡頭說道:“這是晉中一帶的汾河水文報告。”
說着把它放到一邊,又拿出一卷,再次打開,道,“這是晉中一帶河岸的地質分析。”
“這是土質分析。”
“這是……”
沒一會兒,他把木箱裡所有的卷軸全部都介紹了一遍,全部都是晉中一帶飲馬河與汾河相接部分的調查報告,從水到土到山到村莊城市人口,一應俱全,細緻入微!
看見這些,餘之成的臉色微微有些變化。
“綜合這些內容,我們進行了分析與計算,對懷恩渠西漠到晉中渠段進行了如下規劃——”
這些只是參考資料,許問接着打開了另一個箱子,拿出一疊疊裝訂好的紙,把它們分發到孫博然以及其他五位主事的手上。
分渠主事許問也沒有忽視,同樣發給了他們一份。
“這些方案的內容都是一樣的,各位可以先看一看,我將就方案細節給大家進行介紹。”
孫博然完全沒經過這種陣仗,翻開手上這本,看見是雕版印刷、然後棉線裝訂出來的一本冊子,封面上寫着《懷恩渠西漠至晉中渠段調查報告與規劃方案》。
字是標準的館閣體,非常方正,是最適合閱讀的那種字體,極其清晰。
翻開正文,先是一段綜述,然後是目錄,顯示以大小條目的方式將各個版塊依序介紹得非常清晰。
當地的地質水文情況,人口分佈,當前雨勢與水勢的趨勢,懷恩渠挖掘的人力與物力安排……實在太完整、太周全了!
然後,許問開始就着方案上的條目,給孫博然以及主事們進行介紹,幾個人一邊翻着冊子,一邊聽他說話。
這些內容全是許問主持收集,進而規劃統計出來的。
甚至這本冊子,也是由他親手編寫、親手雕刻,裝訂製作。
他對裡面的內容熟得不能再熟了,雖然也在手上拿了一本,但看也沒看,一邊說,一邊在自己剛纔畫出來的圖紙上標註。
很快,圖紙上多了一些新的線條與數字,看上去非常清晰。
他規劃河段的時候,並沒有考慮勢力範圍劃分的事,純粹就是實事求是,根據懷恩渠修築的實際需要來進行的。
出現爭議的這一段主要位於五蓮山,也就是許問他們從江南前往西漠的途中經過的那一道山脈,綿延百里,非常巨大。
這一帶的地理情況發生了明顯的變化,由羣山漸漸變成平原,山勢導致水勢落差極大,出現了大量大小瀑布。
這一段人工渠確實非常難修,許問設計了幾種方案,一種是找到地下河,依據原有的河流穿山而過;另一種是繞過這段高峰,尋找比較平緩的地勢緩緩降下來;還有炸開山峰,開闢一條新河道出來……
方案很多,各有優勢劣勢,但無論怎麼選擇,這一段都是一個整體。
最關鍵的是,這段修築難度極大,所需的技術手段只有許問他們才擁有,餘之成來做,很有可能吃力不討好,費更多人力物力,效果反倒不如許問他們來得好。
這種場合,許問沒有迂迴的意思,說得非常直接。
“你怎麼知道我們做不到?”方案書這種東西太超前太先進,餘之成一開始被震了一下,但聽到此時,他微微有些不爽,眯起眼睛問道。
“我對當地進行了細緻調查,確定我可以做到。”許問拿出幾個紙卷,把它們鋪平、用紙鎮壓好。
那是五蓮山一帶的具體圖紙,以及該段河渠的詳細方案,許問擡眼道,“餘大人若是覺得自己也能完成,也可以像這樣拿出東西來證明。”
那段崇山峻嶺,地形極其複雜,也是懷恩渠整個流域裡難度最高的一個部分。
這種地方,投入當然也會很大。
餘之成走到那幾張工事圖旁邊,垂眸去看。
他盤踞晉中幾十年,對這裡確實非常熟悉,那一段難度有多大,他其實心知肚明。
甚至在他一早的想法裡,他就打定了主意,要拿這一段來多做些文章,賣賣慘,哭哭窮,拿到更多的預算。
結果許問現在打算把這段拿走?
這段確實是難,但無非是多徵點徭役,多用點民夫而已。
晉中向來繁華,有的是人,人力又不值錢……
“我當然可以證明。”餘之成點了點許問的方案,把它推到一邊,擡頭道,“只是今天準備得不夠你充分而已。我還以爲今天只是碰個頭而已,沒帶那麼多東西。這段先放放,我們明天再來計較。”
說着,他對孫博然點了點頭,道,“萬流議事絕非一天之事,我與許大人的爭執主要在於這百里五連山。此事明天再議,先把話題交給卞大人和李大人吧。”
說完,他不再看面前的畫卷,轉過身,回到自己的几案旁邊,席地坐下,端起茶杯。
這是鐵了心地打算拖延,看來餘之成的幕僚師爺們今晚上有得忙了……
還好吳安也在晉中,是他的地盤,他無論做什麼事都會比許問他們來得更方便。
“你怎麼想?”孫博然沒有直接同意,而是轉過來先問了許問一句。
“我沒意見。”許問沒反對。
他不是聖父,也不是怕了餘之成的權勢。
他就是很簡單很正常地認爲,這一段確實是懷恩渠最大的技術難點,他儘可能考慮得周全了,但要說面面俱到,那不可能。
有這樣一個反對者站在另一個立場,儘可能地去找找岔,提出意見,對未來的工作更有利。
就算餘之成找不到岔,而是重新擬了一個新的方案,他也可以看看有沒有新想法可以參考吸收的嘛。
重點是做事,而不是爭權。
孫博然深深看他一眼,點了點頭,然後轉向卞渡和李溪水道:“現在來討論你們的段落。你們有什麼話想說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