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7 不能出事

這兩人比許問和餘之成和平多了。

他們發生爭議的那段其實跟五連山情況也有點類似,屬於地勢轉變的一個難點位置,都想借機把它劃到自己這邊來,方便到時候多要點預算。

不過這兩人以前就是舊識,這時討論起來有商有量的,最後也打算先擱置,拿出詳細的方案來,誰的更合適就歸誰。

其實從某個角度來說,餘之成也是這樣做的。

許問那幾本裝訂完整的正規方案拿出來,彷彿給他們制定了一個標準:別來虛的,就務實,就應該照着這樣做!

許問在旁邊聽着那兩人討論,感覺也很明顯,卞渡在京城的地位更高、人脈也廣,而李溪水對當地、以及爭議段落的情況更熟悉。

這跟看到他們時的第一印象並沒有什麼出入。

想到這裡,許問心中突然微微一動。

他本來是站在放着畫卷圖紙的長案旁邊的,這時緩緩踱過去,在御座下面的几案旁邊盤膝坐下。

坐在他隔壁位置的,就是餘之成。

朱甘棠等人和餘之成的手下都在孫博然附近,三五成羣,一邊聽其他主事爭執,一邊討論着什麼,這一片地方只有他們兩個人,顯得非常安靜。

各自端着茶杯,喝了一會兒茶,許問轉頭看向餘之成。

這一轉頭,正好對上餘之成的目光。

原來餘之成也一直正不動聲色地打量着許問,算是被他抓了個正着。

不過面對許問這種小年輕,餘之成也沒什麼尷尬迴避的,反而迎了上來,微笑着問道:“許大人遠從西漠而來,可否有在我吳安逛過?我倒有幾個地方,值得推薦一下。”

他帶着笑,語氣平和,彷彿一個普通人在對遠道而來的朋友推薦本地特色,一點也看不出不久前兩人還針鋒相對。

“沒有,我們趕路趕得急,昨天宿在了城外,今天早上才進城。”許問如實回答,笑了一笑道,“進城直奔大唐宮,真是輝煌壯觀,讓人震驚。”

“哈哈,那是的,不過我吳安繁華,更顯舊唐遺風,值得一看。”餘之成親切地說。

他是晉中知府,許問一介白身,還是個工匠。

近幾年來,大周工匠地位在不斷提升,但官和民,士和工總歸有些差別。

此時餘之成態度親切,許問還是從這親切裡看出了另一些東西,知道十年不到的提升,跟千年以來一直延續的固有觀念終究是沒法比的。

不過許問心平氣和,不會因爲餘之成的態度產生任何的波動。

他垂着眸子,注視着建盞中清澈的茶水,突然擡眸看向餘之成,道:“說到吳安一帶的景緻,我昨晚在城外驛站住宿,聽說城外有座龍王廟,廟裡有座照壁,題有先帝筆墨。不知是否有幸前往一觀?”

“哦?”餘之成面色異色,隨之苦笑起來。此時他杯子裡的茶喝完了,身後一名小廝提起茶壺,準備傾身上前。

許問隨手接過,注水之盞,替餘之成斟茶。

他的手非常穩,茶至七分即止,水面上有小小的漣漪,速度很快地變小消失了。

“說到這個,先帝筆墨確實是有的,現在也還在,不過這事,是有點鬧了烏龍。先帝誤把魚鱗河當汾河,龍王險些因此遷了住所。”餘之成笑着說,“但天子金口玉言,龍王廟也必是龍王廟。本官每年都會去龍王廟拜祭,今年還沒去過,回頭會議結束,倒可攜小友一同前行。”

“好啊,那先多謝大人了。不過……”許問先是一笑,然後皺起了眉。

“什麼?”

“聽說魚鱗河漲水嚴重,隨時有可能決堤。會不會……大水衝了龍王廟,沖毀了先帝遺墨?”

他說得有點諧謔,臉上帶着一點笑意,但說話的時候,眼睛緊緊盯着餘之成,不放過他表情的任何一點變化。

餘之成表情微變,手指輕點兩下桌子,身後的小廝立刻上前了一步,俯首貼耳。

“去叫餘之獻,問問他……”餘之成聲音不大,三言兩語交待完了,小廝立刻起身離開。

許問在旁邊聽得很清楚。

餘之獻?

這名字聽上去跟餘之成同宗同族,像是兄弟的感覺,而且聽餘之成話裡的意思,魚鱗河包括東嶺村一帶,都在他的管轄範圍內。

所以現在餘之成要問情況,也是直接問他。

這是……袍帶關係?

許問不動聲色,只在心裡想。

果然不愧是晉中王,這種事情,做得一點掩飾也沒有。

這時代消息傳得沒那麼快,小廝出去了好一陣纔回來,輕聲道:“大爺說了,他知道龍王廟要緊,看得很嚴,必不能讓它被衝了。大人要去,隨時可行。”

“不錯。”餘之成很滿意的樣子,點了點頭,轉向許問,笑吟吟地道,“許大人不用擔心,晉中一帶,俱在我掌握,必不可能出事。”

許問垂着眼,好像沒聽見他倆說話一樣。片刻後,他擡起眸子,微微一笑,道:“確實,龍王廟重地,必不能出事了。”

這時,晉北至京城一段的兩人已經討論完了,那邊傳來嘈雜的聲音,孫博然等人紛紛回座。

餘之成看向那邊,沒留意許問話裡更多的意思。

許問也沒再說什麼,站起身,迎接過來的那些臨時同僚,注意力也轉了過去。

…………

卞渡和李溪水總地來說挺和氣,但還是經歷了一番脣槍舌戰,各自擺道理講細節,寸土不讓,想爲自己爭取各大的範圍、更多的權益。

最後,那個爭議區段,以李溪水七成,卞渡三成的比例最終確定。

不過這只是一個開始,劃分完各自的勢力範圍,並不代表他們就只被侷限在自己的範圍裡埋頭幹活了。

兩個區域相接的地方,必然還有很多需要配合的地方。

總不能你的渠寬百米,我的只有八十米,那怎麼對得上?

總之,第一天的會議大致到這裡爲止,後面還有幾個,會進一步商議確定很多細節。

等到會議結束回去之後,馬上就要動工了。

會議結束,侍女托盤而入,端上各種美酒佳餚,一一擺在了各人面前的案上。

酒是美酒,餘之成端起杯子,就要一飲而盡,孫博然微微笑着,道:“明日會議還要繼續,各位尚需節制。”

他說話的時候,餘之成稍微停了下動作,結果等孫博然說完,他朗聲笑道:“各位今天齊聚一堂,是難得的緣份,我先敬大家一杯!”

說完,飲酒亮底,還是把那杯酒喝完了。

孫博然淡淡瞥他一眼,笑了一笑,沒有說話。

有了餘之成帶頭,酒席上大部分人都還是挺放得開的。

沒一會兒,侍女抱上來的那甕酒就被喝了個乾乾淨淨,又上了一甕。

許問向來很少飲酒,一開始陪了一杯,後來都沒怎麼喝。

他在旁邊看着,跟他一樣的只有孫博然。李溪水明顯一開始不打算多喝的,但被強壓着喝了三杯,情緒漸漸起來,就開始自己主動舉杯了。

餘之成不知道抱着什麼心理,也來要求許問喝,許問一開始陪了一杯,後面拒絕地非常堅決。

他是立志天工的,酒飲過量,會對肢體產生不可逆轉的反應,他絕不可能放縱自己。

餘之成慣經酒席,很擅於強迫別人,李溪水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多喝了兩杯的。

但許問也非常堅持,兩人一時間有點僵住了。

幸好這時候孫博然出面,幫忙緩了頰。

孫博然也是工匠出身,但一路走到現在,官職地位已經不低於餘之成,常常出沒於皇帝面前,頗得信任。

更何況,這次孫博然主持萬流會議,餘之成只是一個分段的主事,至少在會議這段時間裡,兩人的地位是略有差別的,餘之成必須給孫博然三分薄面。

所以最後,餘之成還是舉着杯子,深深看了許問一眼,起身走了。

他沒有笑,而當他不笑,隱隱的威脅感就透了出來。

“他心胸頗爲狹窄,要小心。”孫博然輕輕提點了許問一句。

許問的區段和餘之成的相鄰,以後兩人打交道的機會不在少數,許問還是不要太得罪餘之成比較好。

“我懂。”許問看着餘之成的背影,微微一笑。

然後,他的目光落在殿門口一名兵士的身上。

大唐殿是皇帝行宮,雖然皇帝在大部分時間都不會來,但該有的禮制一點兒也不會少。

這名兵士甲冑齊全,裡面襯着紅領,非常鮮明。

他肅立在旭日殿門口,動也不動,仿如一尊雕像。

就這個角度看過去,許問可以很清楚地看見,他的綁腿上額外扎着一根月白色的布條,好像是臨時紮上的,有點不太穩,一角落了出來,在風中緩緩飄動。

許問看了一眼那根布條,嘴角翹了一翹,站起來,走到朱甘棠身邊。

他正端着杯子,站在旭日殿一角,擡頭看着面前的畫。

千里江山圖,他不久前親手畫出來的那幅,現在正被托起來半掛着晾乾。

這麼大一幅畫,要裱糊也不是容易事,得找高手大匠,餘之成已經許諾幫他找人了。

這幅畫墨意酣暢,千里江山一氣呵成,能夠清晰感受到畫者對這片天、這片地、這片江山的全情熱愛,只是這樣看着,就能感受到撲面而來的窒息感,彷彿無邊天地充盈心中,再也容不下任何他物了一般。

“畫得太好了。”許問盯着看了半天,忍不住用最樸實的話誇了一句。

“哈哈,也沒用,還是你那個能用得上。”朱甘棠明明自己也很滿意,卻還是謙虛了一句。

“我那個用完就完了,將來能流傳下來的,必然只有這一幅。”許問真心實意地說。

“但願如此。”朱甘棠笑了一聲,顯然,對這幅畫,他自己也滿意極了。

許問繼續仰頭欣賞,突然他指着一處問:“這裡,是伏翼山瀑布?”

那一處其實沒有描繪得很細,但寥寥幾筆,幾個墨點,自然而然給了許問這樣的聯想。

“對!”朱甘棠很高興他能注意到,笑着說,“當時看見那瀑布,就想提筆作畫了。好容易有了個機會。”

兩人聊着天,沒一會兒,孫博然也過來了。他是木雕大師,鑑賞能力非常強,看了一會兒就說:“這幅畫的筆墨比李/大師那幅濃郁多了,畫意也完全不同。李/大師是萬民之憫,朱大人是山水之豐,各有各的好處,都是好畫。”

“豐嗎?”朱甘棠聽到這個評價,若有所思地說,“這一路雨大風疾,雲厚浪猛,可能跟這有關。”

豐就是豐厚充盈的意思,朱甘棠一路走過來,整個世界被雲和雨所包裹,感受極其強烈,而且跟當初的李集天完全不同。

所以他畫出來的這幅畫,雖然同樣題材,但風格和情感走的是兩個路子,是受到了當前環境的影響。

這樣的環境非常少見,所以朱甘棠的感受以及畫出來的這幅畫,也極具特殊性,很有紀念價值。

“看得我也想出去走走了。”孫博然欣賞着這幅畫,說道。

外出遊歷,感悟而創作,哪個創作者不會有這樣的衝動?不過很顯然,現在不是時候。

“哈哈,忙過這一陣吧。”朱甘棠笑着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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