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問倚在案上,手裡拿着一本冊子,意態悠閒,毫無緊張感。
宇文隨目光落在那本冊子上,臉色微變,彷彿這才意識到剛纔回答自己問題的時候,他偶爾低頭,其實看的不是自家的方案,而是他們的。
面對自己的步步緊逼,他絲毫沒有退縮,每個問題都回答得非常快,所以宇文隨完全沒留意,他一邊回答問題,一邊還在分心研究另一套東西,而且現在看起來,他還真的找出了問題!
“請問。”這種時候,宇文隨只能這樣回答,與此同時,他微微直起了脊背。
餘之成目光掃過兩人,流露出一些淡淡的不滿。
這兩人一個緊張,一個鬆弛,對比非常鮮明。
而且這樣看起來,還有點像老師考校學生,拉出了明顯的差別。
還是上不了檯面!
餘之成在心裡罵了一句,但現在這種時候,他肯定不能滅自家威風,所以只能輕輕哼了一聲。
他聲音不大,只有旁邊的李溪水聽見了。
李溪水瞥他一眼,表情有些微妙。
“這裡寫,披霞峰周邊這一帶,需要調動民夫一萬人,工程十天,這個數字是怎麼算出來的?”
跟宇文隨一樣,許問也關注的是其中的細節。
“我之前在方寧一帶修過人工渠道,跟這個有點類似,當時……”宇文隨回答得也很快,他經驗確實豐富,以前有過這樣的經歷,這些數字都是經過實踐考證的,不可能出錯。
“有道理,那這裡……”
許問點點頭,表示認可,開始問下一個問題,同樣是人員調度方面的,宇文隨同樣用經驗回答,回得很快。
許問一共問了五個問題,宇文隨全部回答,跟之前許問回答他的一樣,他不經考慮,隨口就答,十分熟練。
餘之成表情漸漸緩和,覺得宇文隨有點給自己漲面子。
問完這五個問題,許問稍微停了一下,又去看手裡的冊子,翻過了一頁。
餘之成以爲他沒有問題可問了,露出笑容,剛想說話,就聽見許問再次開口。
“我看這裡寫,需要黃料石五萬方,黃料石現在的市價是多少?”
宇文隨回答出了慣性,這次也同樣隨口就答:“五十銅子一方。”
剛剛回答完,他立刻擡頭,與許問對視。
“但這裡爲什麼寫的是六十銅子?”許問問道。
“兩個原因。”宇文隨冷靜回答,“第一,料石本地出產得比較多,所以主選了它們來用。但料石質地輕,容易碎裂,所以需要的數量更大。不管什麼石頭,產量都有限,過量開採,價格會前低後高,因爲越來越難得,平均算下來,價格比當前市價略高。第二,懷恩渠時間要求緊張,石材供應也會比較緊張。供應緊張的時候,價格就會升高。”
這兩個理由聽上去都很充分,旁邊的人都在微微點頭。
餘之成稍微放下一點心,跟着又不動聲色地瞪了許問一眼。
關於預算的質問,是最直接最尖銳的,也是最難回答的,但宇文隨準備得很充分,回答得很好。
一般來說,就算是平級,也輕易不會問這樣的問題,更別提當面問。
有些事情大家都不會提,放在臺面下,心知肚明。
許問這樣直接問出來,年輕氣盛,一個回答不當,就會被傷了臉面,這就是不遵守潛規則了。
果然,另一邊的卞渡清了一下嗓子,說道:“十個銅子的波動實屬正常,許大人也不要太過較真了。”
“謝卞大人教誨。”許問向卞渡點頭示意了一下,又道,“不過我還有一個問題。選擇料石的原因是因爲它產自本地,方便易得,那這每方五十銅子的運輸費用,又是從哪裡來的?”
許問嘴上說得好聽,其實沒打算聽卞渡的話,這一下子,卞渡的臉色也有點不太好看了。
但所謂的潛規則,就是可以在臺面下面默認執行,沒辦法放到檯面上讓大家大聲討論的東西。
所以許問要說,卞渡也沒法阻止。
“上山下山,運到地方,都是需要用錢的,許大人不會不知道吧?”被這樣質問,宇文隨的語氣也略微失去了平和。
“確實需要,那這筆額外的船資又是用來做什麼的呢?還是說它是誤寫在了這個條目下面,其實是歸在別處的?”
許問的聲音則依舊非常溫和,他注視着宇文隨,目光中彷彿帶着一絲期待。
“是……是!應該是寫錯地方了,應該是用來運人的,錯寫在了運貨的下面。”宇文隨說。
“嗯……”許問的身體向後靠了一下,視線向下垂了一垂。然後,他的語氣也變得有點淡,把手裡的冊子翻到另一頁,道,“但運人的條目下面也有船費,數字不太一樣,想來還是寫錯了。”
宇文隨不說話了。
餘之成目光沉沉,注視着許問,他手裡本來把玩着一把扇子,這時候合攏,扇骨在腿上輕輕拍了一下。
“這樣重複的條目在全冊中三共二十五處,感覺似乎有點不大謹慎。另外,對比兩方的價目,可能是採購渠道的不同,我方均有一成至五成左右的優惠。這個差異,孫大人在決定區段界線劃分的時候,可以考慮一下。”
許問說這些內容的時候,語氣自始至終沒什麼波動。等他說完,殿內一片死寂,周圍人表情各異。
震驚、惶恐、不滿、畏懼……除了跟他一起來的幾個人以外,幾乎全是負面情緒,都是向着許問而來的!
“這……”過了好一會兒,卞渡看了一眼四周,清了下嗓子,主動開聲,“這種事情,姑且就先不要討論了嘛。下官以爲,我等坐在這裡,當以技術爲先,預算的事情,應當交給朝廷去裁定。”
卞渡話音剛落,就感覺到身後一名隨員輕輕拉了一下他的衣服,他表情沒變,心裡卻在苦笑。
卞渡當然知道這個話題很敏感,他最好不要加入進去,更加不要第一個發言。
但在這件事情上,他也有不得已的苦衷,餘之成不說話,那就只有他了。
而且,他不信許問會繼續糾纏下去。天下爲官的,有幾個那麼清廉?就算是你自己清廉,也得計較一下週圍的環境。
大家夥兒接手這種大型工程是圖什麼?不就是圖中間的一些小小的收益?
餘之成只在原有基礎上浮動三到五成,只迂迴了二十五個收錢的條目,這已經非常剋制了。
如果眼睛裡連這點砂子也不能揉,那許問得罪的可不止是一個餘之成!
“這話我不太認同。”出人意料的是,卞渡的話剛剛停下,許問就跟着開了口,還是反駁。
“朝廷要審我們的方案,其實也是買貨賣貨,是要貨比三家的。我們日常買東西,除了質量要好,價格也要實惠。現在我們討論五蓮山一帶的運河建築歸屬權,當然也要把預算考慮到範圍內。我的預算低,這就我的優勢。”
許問侃侃而談,用詞遣句還是跟以前一樣,是大白話,用詞特別,但一聽就能懂,聽完還覺得挺恰當。
“我這裡有三項主要方案,預算最低的是炸開披霞峰這一條,比餘大人的方案低了五成。最高的這條……”
他的話說到一半,餘之成突然起身,帶着怒色地道:“既然你如此斤斤計較,那就給你好了!不過我可提前跟你說了,事情不是你坐在這裡說就能做出來的,還得看到時候實際做得怎麼樣。哦,對了,你把價格壓得這麼低,到時候錢用完了還沒做完,那你打算怎麼辦?不會再腆着臉跟陛下再伸一次手吧?”
他聲音低沉,語速很快,有一種風雨欲來的感覺。
說完,他緊盯着許問,挑眉撇嘴,滿是挑釁與質問。
孫博然微微一皺眉,感覺有些不妥。
單就方案來看,當然是許問的更好。但五蓮山是餘之成的地盤,官是他的,吏是他的,人也是他的。
許問把他狠狠得罪了,就算到時候真接下了這一段,餘之成隨便給他使個絆子,倒黴的還不是許問自己?
做工程最講人和,工部哪個人到地方上幹活,不得先跟地方上的官員搞好關係?
不然麻煩事,可比你想象的還要多。
許問這樣做,不明智啊。
“我接了活,當然有我的把握。真放了話而做不成,到時候不需要餘大人發話,陛下也自會摘了我的腦袋。”許問態度不卑不亢,但字字句句都是針鋒相對,絕不退讓。
“那我就等着看好了!”餘之成冷哼一聲,拂袖轉身,就要走了。
“麻煩請稍等。”許問再次開口。
餘之成停步,但沒有轉身,想聽聽看他還有什麼話想說。
“劃定區段應該只是今天的任務之一,後面還有很多內容需要討論。這次萬流會議,我們必須抓緊時間,把能提前解決的問題全部解決。晉中段位於中原,非常重要,我想餘大人還是在場比較好。”
許問說得當然沒有錯,但毫無疑問,這句話說出來,場上氣氛瞬間更緊繃了!
所有人都在盯着許問,現在還有誰沒看出來?
許問這就是盯上餘之成了!
好大的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