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7 大了

許問和郭安認識只有一天——也許還不到,彼此之間就有了一種奇特的默契。

大家沒有說,但都心知肚明。

這是作爲頂級工匠的認可與默契。

最重視什麼、最在意什麼,對事物有着怎樣的價值與判斷……在這方面,他們根本不需要多餘的言語,自然而然就能知道。

可能也是因爲這份默契,許問擺明了來歷不明,郭安也一絲多問的意思都沒有。

這天晚上,許問和左騰就睡在這裡。

郭安也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山洞,許問兩人揀了些草,給自己隨便搭了個鋪,將就着睡了。

第二天,左騰跟許問交流幾句,戴上面具,出了山洞就走了,許問則戴着一個陶土面具,跟着郭安一起回到了梧桐林中。

出門的時候,有光村村民都已經不見了。

那尊陶像再次被拆開,零散着擺在山洞跟前的空地上,吸收陽光。

這樣子,一點也想不到這是一件多麼了不起的作品,以及昨天晚上它有多美。

郭安難得跟許問多說了兩句話,對於那棵梧桐樹,他是怎麼規劃的。

他有了一個想法,想做個木像。

當然不會跟那個陶像一模一樣,那只是刺激了他的靈感,他另外有自己的打算。先不跟許問說,等做出來許問就知道了。

他一邊說,一邊做着常規的工作,削着木片。邊說邊說,一點也不會妨礙他。

許問沒有幫忙,只是盯着他動作,突然擡頭問道:“你是自己到這裡來,然後被那座雕像吸引了不走的嗎?”

郭安聲音一頓,臉上淡淡的微笑也斂了起來。他答道:“不是。”

“那你爲什麼要留下來,你……”許問話沒說完,突然看向一邊,然後起身,藏到了另一棵梧桐樹後面。

片刻後,山道上走來一個人,戴着木頭面具,身形跟昨天那個一模一樣。

他走到這裡,狐疑地看了一下四周,問郭安道:“你在跟人說話?”

“沒有。”郭安矢口否認,直接問他,“有什麼事?”

面具人又打量了一下四周,許問放緩呼吸,他什麼也沒有發現。

不過他也沒有在意,舉起手裡的東西,遞到郭安面前,道:“你新產的木片不行,後面注意一下。”

郭安一愣,停下手中的工作,眯着眼睛看他:“哪裡不行了?”

“尺寸大了一點,晾乾以後裝不進盒子了。不是什麼大事,後面注意做小一點就行。”面具人滿不在乎地說,說完把手裡的木片灑到他面前,雪片一樣零零碎碎落了一地。

他確實沒把這當成什麼大事,交待完了,轉身就要走。

郭安卻站了起來,盯着腳前的那些木片,大聲說:“這不可能!”

“什麼可能不可能的。”面具人有些不解地回頭看了他一眼,說,“大了就是大了,事實就是這樣。”

“這不可能!”郭安又把剛纔的話重複了一遍,聲音比之前更大。

“你不信也沒辦法,自己試試就知道了。”面具人有點不耐煩地擺了擺手,說,“試過之後,記得做小一點!”

他就是爲這事來的,說完就走了,根本不理郭安後面還想說什麼。

郭安瞪着眼睛,看着他的背影離開,又自己說了一遍:“這不可能!”

他固執地抿着嘴,彎下腰,揀起面具人撒在地上的木片,然後從懷裡摸出那個木盒。

盒子裡還有兩個發黃的木片,郭安猶豫了一下,把它們拿出來,單獨放到一邊。

然後,他把地上的木片一片片地放進木盒裡。

第一片放進去的時候,他的姿態非常堅決。但第二片進盒子的時候,他的動作就明顯慢了一拍。

第三片、第四片……他的動作越來越慢,拿起第五片的時候,他的動作完全停住,然後,雙手劇烈地顫抖起來。

面具人拿過來的木片是浸過忘憂花汁的,色澤淡黃,比郭安剛削出來的顏色更深,差別非常明顯。

這很正常,因爲它又多經歷了幾道工序,需要先把生木烘乾,再讓它吸飽忘憂花提煉又溶解的汁液,再度晾乾。

木頭吸水會發漲,乾燥會縮小,這縮縮漲漲,尺寸的變化是固定的,原初尺寸全靠郭安掌握。

當然,這中間也可能會有其他因素,譬如烘得不夠幹,木片尺寸也可能變大,但郭安上手就知道了,原因不是這個。

他停頓了好一段時間,再次開始動作,動作緩慢地把那些木片放進了盒子裡。

前面很順利,放到最後一排的時候,果然跟面具人說的一樣,木片尺寸太大,放不進去了。

郭安低着頭,緊盯着手上的這些東西,遲遲沒有動作。

又過了好一會兒,他放下手上的這些東西,去砍了根樹枝,重新執行之前的那些工序。

他的動作明顯比之前要慢一些,下刀非常小心。只削了幾片,他就停了手,凝固良久,直起身子,長長吐出一口氣。

“你知道。”他頭也不擡地說。

面具人走後不久,許問就出來了,一直在看着他。

這時,他聽見郭安的話,點點頭,嗯了一聲。

“你剛纔想說的就是這個。”郭安說。

“是。”許問承認。

“你一早就看出了我已經失去了控制,沒辦法心到手到,刀隨意動了。”郭安像是要把自己的傷疤徹底撕開一樣,說得更明白了一點。他語速很快,帶着一絲惡狠狠的味道。

“只是少許失控,還沒有到那種地步……”許問試圖安慰他。

“放屁!”郭安卻大聲叫了出來,攜着無比的憤怒,他猛地起身,把手上還沒削完的木頭、木盒,還有那些木片全部扔了出去,遠遠地甩到了一邊。

但許問留意到,直到這個時候,他仍然緊緊地握着那把鐘意刀,好像它真的就是他身體的一部分一樣。

郭安站在原地,喘着粗氣,胸口劇烈起伏,頭和脖子一起漲得通紅。

然後,他突然有點呼吸不過來一樣,喉嚨裡發出奇怪的聲音,同時不可抑制地打了個呵欠,聳了聳鼻子。

他下意識摸了一片之前放好的木片,擡手準備往嘴裡塞。

手剛擡起來,他的動作就停住了,然後,他低着頭問許問:“你覺得,我的問題是它給弄的?”

“不是我覺得,確實就是。”許問說。

“你怎麼知道?”郭安挑釁一樣地問。

許問不說話了。

“說啊,你怎麼知道!”郭安更大聲地說,他手裡提着刀,惡狠狠的,看上去有點嚇人,一臉隨時有可能揮刀砍過來的樣子。

許問回視他,絲毫沒有躲避的意思,然後他說:“確實就是如此。”

他的語氣十分篤定,帶着毋庸置疑的確信,非常平靜。

這態度彷彿對郭安造成了更大的刺激,這時,他又打了個呵欠,然後,他臉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身體下意識地蜷曲。

他一隻手提着鐘意刀,一隻手拿着木片,想要舉起然後又放下,再次舉起又再次放下。

他的額頭青筋亂跳,眼中全是紅血絲,眼角滲出淚水,鼻涕也不由自主地流了出來。

他臉部肌肉扭曲,表情猙獰,彷彿正在忍受着極其巨大的痛苦,這讓許問想起了曾經在文獻裡看見過的很多描述,有點不忍心地轉過了頭。

他剛剛轉頭,就聽見郭安咆哮了一聲,接着“啪”的一聲,是木片被砸到地上的聲音。木片小很輕,能發出這麼清楚的聲音,可想而知郭安有多用力。

然後,喘息聲、咆哮聲、呻吟聲接連傳來,許問靜靜地聽着,幾次張開嘴,又閉上了。

郭安已經出現軀體反應,毒癮已經很深了。這癮可戒,但是非常難,最關鍵的是就算戒了癮,郭安的身體反應也是幾乎不可逆轉的。

毒就是毒,它麻痹了郭安的大腦與神經,身體最細微的部分。而像他們這樣的頂級工匠,一項基礎能力就是對身體的控制力,失去這種控制力,還叫什麼工匠,還稱什麼頂級?

毒癮發作,十分痛苦,郭安最後站都站不住了,只能滾在地上,跟泥土以及那些木片滾在一起。

木片有他剛削出來的,有面具人剛拿過來的將成品,還有兩片他吃剩下的,伸手可及。

郭安只要吃下這些就能解除痛苦,但他就算難受得在地上打滾,也只是抓着那把刀,抓着泥土,沒有去碰那些木片。

最後他掙扎着熬過了這次發作,喘着粗氣,坐了起來。

許問早就已經回過了頭,一直在注視着他。看見他這樣的堅持,他心裡確實非常佩服,但也很同情。

他知道,這痛苦不是熬一次就完了的,它還會有很多次。這中間,會有無數次巨大的誘惑,就算最後全部都熬過去了,心癮也會糾纏一生,稍有觸及就會復發。

這一切,都是因爲他最初誤入其中,從此一發不可收拾。

郭安坐在地上,抹了把臉,有點發呆。他全身上下都被汗給溼透了,衣服上還沾着一些不知名的液體,十分狼狽。

過了一會兒,他站了起來,開始往前走。

許問跟在他身後,走沒多久,就覺得周圍很眼熟。

果然,再走出一段,兩人就到了昨天晚上的那棵百年桐木旁邊。

郭安上前,把手貼在樹皮上,遲遲不語。

梧桐的樹皮很光滑,但這棵樹實在太老,不可避免地出現了很多龜裂。

郭安摸着樹皮發了一會兒呆,突然說道:“我有個兄弟,叫郭/平。一胎出的雙生兄弟。這麻神片,是他給我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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