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問走出山洞,馬不停蹄地走向谷外的忘憂花田。
他突然有了一種強烈的預感,意識到郭安在哪裡了!
他的手裡緊握着棲鳳留給他的那個陶像,除了最先得到它的時候,他一直沒有多看,但也一直把它握在手裡,沒有離過身。
而從最開始起,陶像的面孔造型等各種細節,就一直極其清晰地映在他的腦海裡,此時更加鮮明。
陶像是一男一女兩個人,肩並肩地坐在樹前。
許問看見男性陶像的時候,第一個想到的是自己。
確實很像,長相、氣質、穿着,都跟他有點相似。
但剛纔那一剎那,他突然覺得,那不是自己,而是郭安!
陶像五官簡單,但是非常傳神,表情唯妙唯肖。
陶像眯着眼,帶着一絲笑意,看上去陶醉而享受。
許問第一眼看見它的時候,覺得這是在感受面前大樹的撫慰,下一刻覺得是在想象把它製作成塑像的情景,處於創作的快樂中。
而剎那之間,他意識到了,那是毒癮發作時的陶然與沉浸。
所以,它必是郭安,而不是自己。
但對於忘憂花,郭安真的是享受的嗎?
當然不可能。
那一夜夜的痛苦掙扎,主動要求五花大綁來忍耐的毅力,許問可是全部看在眼裡的。
說真的,他非常佩服郭安。
他不是被強迫着這樣做的,純粹是靠着自己的意志力,一股執拗倔強的勁兒,自己要這樣做的。
他甚至還在毒窩裡,可以很輕鬆地得到這些東西,可以很輕鬆地得到解脫。
但他卻沒有這樣做。
觸手可及的享樂與痛苦之間,他選擇了後者。
他爲什麼會這樣做?
因爲對他來說,還有更重要、他更想要的東西。
超乎一切,值得他付出。
如果他發現,那些更重要的、他無比渴切地想要獲得的東西,永遠地離他遠去,他再也無法獲得了呢?
他會怎麼做?
他會做出什麼樣的事情?
許問快步往谷外走,走着走着,開始跑了,越跑越快。
這幾天,他去梧桐林找郭安的時候,他總是不在。
他上哪去了?
今天到現在,官兵幾乎已經佔領了整個降神谷,他到現在還不見人,他上哪裡去了?去做什麼了?
許問跑過很多地方,看見了很多人。
官兵來得突然,谷裡的人沒有防備,一時間節節敗退。
這些人裡有流民、有兇徒、還有從其他地方聚集過來的山匪,總之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他們不少都是被忘憂花控制的——甚至就是爲這個來的,吸完毒,連自己親媽都不知道是誰,哪還怕什麼官兵?
被人稍微一煽動,他們就紅着眼睛,操着兵器衝上去了,跟官兵們打了起來。
官兵們當然人多,兵器也好,但一開始太順利,沒把這些人當回事,很快就吃了大虧。
這些人服用完忘憂花之後,不知疼痛,力氣也比平常人大得多,面對鋼槍鐵斧也不知道畏懼。
許問看見,有人被砍掉了一支胳膊,反手抓住還嵌在自己骨頭裡的刀,把刀搶了過來,一刀砍向對面的官兵。
這種悍勇之氣實在太嚇人了,官兵們一時間也被震住了。明明是更強的那一方,但在一段時間裡,竟然有了一點勢均力敵的感覺。
不過時間一長,官兵們也被激怒了。
最早他們不明情況,多少有點收力的,漸漸的,他們開始下狠手,一斧下去,直中要害,許問甚至能看見頭顱連着皮肉一起落下,鮮血如花一般無情綻放。
他沒有停步,繼續奔跑,靈活地跳躍,偶爾避開打到面前來了的人羣,直向谷外奔去。
沒過多久,他看見了成片的忘憂花,鮮紅的、血腥的,如同天與地正在毆鬥,將無盡的鮮血潑灑到人間。
然後,在這淋漓的殺意與豔麗中,陡然間騰起了一抹更加鮮麗的顏色——
大片的忘憂花田,燒起來了!
火攜着黑煙,無休止地騰上了天空,將天與地連接了起來,讓一切的界限變得模糊。
火焰將妖治變成了宏大與壯烈,帶着一種一往無前的決絕,那些曖昧的、含混的、語焉不詳的東西突然間清晰而明澈,彷彿有什麼答案呼之欲出。
這火明顯有其他東西助燃,來得極快。
熟悉的黑煙、快速瀰漫過來的惡臭味道明擺着告訴了許問這是什麼——
原油!
不,是稍微被提煉過的那種,被不知道什麼人運進了谷裡,用它來燒燬這些忘憂花了!
在這個世界,許問最早見到使用原油的就是血曼教。
照現在得到的情報來看,它應該也是明弗如帶進來的。
忘憂花也是他帶的。
現在,他帶來的原油正在燒燬他帶來的忘憂花……彷彿冥冥中有某種天意,要以毒攻毒了。
火勢非常兇猛,不知不覺中,附近的戰鬥停止了。
官兵們隱約知道這些是什麼,對他們來說,這是毒物,被燒掉是理所當然的事,他們樂見其成,這時候也只想袖手旁觀。
但這對降神谷的那些人來說就不一樣了……
他們中的好些人眼睛發直,很明顯的急了。
其中一些人囁嚅着嘴脣,喃喃自語,又過了一會兒,一部分人向着火海衝了過去!
官兵們完全沒想到這種情況,猝不及防,攔一下的機會都沒有。
少數人衝到火海旁邊就停下,揪起附近的忘憂花,有的往嘴裡塞,有的往懷裡揣。
有些人還沒到跟前就倒地了,他們盯着不遠處只有一步之遙的忘憂花,眼淚鼻涕口水全部冒了出來,滾在地上,爬也想爬到忘憂花附近去。
他們很明顯喪失了判斷力,眼裡只有忘憂花,而沒有那些火。
所以,看上去極其慘烈的情況發生了,那些人被火連着花一起燒,但他們似乎全然感覺不到疼痛,就這樣執着地伸着手,去撈那些花,好像全天下再沒有比這更重要、更值得他們拼命的事情了。
“如同惡鬼啊……”許問聽見不遠處有人在說。
是一個官兵將領,臉上兩道刀疤,看上去非常悍勇。
許問剛纔路過的時候,看見他一個人對付四個對手,看上去一點也不畏怯,甚至還有點興奮。
但現在,他喃喃自語,刀比之前握得更緊,臉上明顯膽寒。
奮勇殺敵,他沒什麼好怕的,但要是殺的那些東西已經不再是人,而是被忘憂花搞得人不人、鬼不鬼的那些東西呢?
這由人變成的鬼,比真正傳說裡那些看不見摸不着的東西還要更可怕!
火焰蒸騰,扭曲着空氣。
在這樣一片火海中,許問極目遠眺,努力想找到他爲之而來的那個人。
然後他看見了。
在火海的另一端,他看見了郭安。
他正坐在一輛平板車旁邊的地上,靠着車輪,看着眼前的奇觀。
他表情冷漠,身邊散落着一些陶罐,有兩個被摔碎了,破口處有明顯黑色的痕跡。
許問目光一觸,瞬間明白了過來,這些原油是哪裡來的,這火又是誰放的!
雖然跟郭安相處的時間不久,但許問感覺對他已經有了不少的瞭解。
這確實像他能做出來的事情。
這幾天他時不時就消失一陣,應該就是去聯繫原油,設法把它運進降神谷來。
同時許問看見那輛板車,估計它的尺寸,同時發現了一件事情。
這板車的輪距,跟他在後面那條小道上看到的是一致的。
也就是說,把山洞裡那些銀錢運走的,應該就是這種板車。
郭安會出現在這裡,就證明錢不大可能是他拿走的,反倒更有可能是拿走那錢的人,給他提供了這車,讓他把原油運進來,燒燬這忘憂花。
此時,許問彷彿再一次看見了棲鳳那張似笑非笑的臉,沒帶面具,嘲諷格外鮮明。
許問突然再次想起了一件事。
棲鳳曾經說過,她戴上面具之後,就會失去之前的記憶,就像是切換成了另一種人格一樣。
但現在,許問的手碰到那座陶像——
陶像的臉上,並沒有帶面具,還是棲鳳的原貌。
可它的表情,那個笑容,分分明明,可不是出現在面具上的。
棲鳳說的話真的是真的嗎?
她現在把這對陶像留給他是什麼意思?
想對他道明真相,告訴他他其實是個傻子?
一時間,無數信息紛至沓來,許問的腦子亂成了一鍋粥。
而他現在,並沒有時間定下心緒慢慢整理,他直盯着火海對面的郭安,心裡不祥的預感越來越強烈。
他猛地衝前兩步,接着又被火勢逼了回來。
他眼睛快速地掃射四周,注意到一條沒有火的路,揮着手對郭安大喊:“走,走那邊!快點,再慢一點,火又要把路封住了!”
他的聲音非常大,可能有史以來從來沒有這麼大過。
郭安很明顯聽見了,他的眉毛稍微動了一下,緩緩擡起頭來,對着許問露出了一個笑容。
他站起來,往許問指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後,目光投向了火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