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工匠來說,材料是至關重要的世界,一件好的材料確實足以引起無數工匠的爭搶。
有時候他們甚至不需要這材料的歸屬權,只要能讓他們製作,他們就已經非常滿足了。
但是,什麼樣纔是最好的材料呢?
品質上佳、形態特異、最好有足夠的大小來支撐製作的空間……
高明的工匠可以在螺螄殼裡做道場,用自己的想象力,盡情發揮材料原本的屬性。
但是就算是他們,也想要品質更好的材料,能夠更好地發揮自己的能力。
黃桅指的就是這個嗎?
許問下意識想要回答,但話到嘴邊,又猶豫了。
黃桅瞥他一眼,笑了兩聲,沒有催促他的答案。
他們離開了那些人羣,黃桅非常熟練地踏上一條小路,往前方山峰的方向走。
他一邊走一邊給許問介紹:“這裡大部分時候都是就地取材,能取到什麼樣的材料,全看你的見識和本事。說起來這地方本身也很有趣,它可能經過特殊的地質和地殼變化,情況非常複雜,各個不同的地層,有不同的材料種類。”
他介紹得非常熟練,許問見他一身古裝,嘴裡卻在說着地質地殼這樣的現代名詞,所講的內容也是非常現代的,總覺得非常奇妙。
他忍不住問:“黃大師也去過現代嗎?”
“呵呵,是啊,有意思的地方,非常新奇,有自己的邏輯體系,很多東西值得學習。”黃桅眯着眼睛,有些懷念地說。
“是去的什麼時候,哪一年?”許問又問。
之前他在許宅的光與影之中看見過很多人,現在回想起來其中不少應該都是天工。
他從開始見到黃桅就覺得有點眼熟,應該是當時在其中見到的天工之一。
不過那幕情景具體是什麼樣的,位於什麼時代,他已經記得不太清楚了。
“2016到2021,在那裡呆了五年。我還在那裡見過你,怎麼樣,是不是沒印象了?”黃桅笑着問他。
“啊?”許問呆住了。黃桅說的這個年份,正是他所處的時代!
但他真的不記得在哪裡見過他了……
難道初見時的熟悉感不是來自於許宅的光影之中,而是走在路上的驚鴻一瞥?
“在平鎮上。”黃桅笑呵呵地提醒他,問道,“你不會不記得了吧?你在那裡參加了一個活動,亮眼得很哪!”
許問當然不可能不記得,平鎮那次展銷會,從各方面帶給他巨大的收益,許宅的修復也是從那之後正式開始的。
黃桅也參加了那次展銷會?他在路上看見的行人裡,就有他一個?
許問想了半天,完全記不起來,最後還是隻能搖了搖頭。
“咦,不對,天工去往別的時代的時候不是類似靈體一樣嗎?其他人是看不到你們的,我就算碰到你了,也應該看不見啊?”許問突然想起一件事。
“看階段的。最初的階段,確實跟你說的一樣,遊蕩天地,遍覽萬物。但那只是浮光掠影,到下一個階段,你將……”黃桅邊說邊走。
這一路上,不止他們兩個人,來來往往的還有很多其他工匠。
他們大多目不斜視,腳步也非常快,目的性極強,好像眼裡除了他們要做正在做的事情,別的什麼也不重要一樣。
他們有的抱着東西在快步走,有的三五成羣,一邊走一邊大聲討論或者爭執,黃桅說這句話的時候,剛好路過後面這樣的一羣人,他們的聲音太大,把黃桅的後半句話也壓了下去。
“什麼?”許問沒聽清楚,追問道。
黃桅卻不重複了,笑着向前一指,道:“你看。”
許問本來在專心聽黃桅說話,這時擡起頭來,順着他手指的方向向前看。
然後,他倒吸了一口冷氣,眯起眼睛,站定了腳步。
眼前的場景實在……太驚人了!
在現代,許問去過一些場景非常壯觀的地方,龍門石窟、樂山大佛、峨眉山頂的普陀像。
而眼前這些,巨大壯觀,簡直是他以前所見那些東西的總和。
它是一座山,又不止是一座山。
山的正面,是一尊巨大的神像,女神像,聖潔宏大,俯視衆生,表情慈悲而威嚴。
許問本能一般地估出了它的高度,從頂到足,一共九十九米,也就是三十三丈,比樂山大佛還要高上二十多米。
而且它的雕刻比樂山大佛精細得多,女神像頭上有釵環,衣袂飛舞,六隻手兩大四小,分別握着不同的工具,最大的兩隻一手持規,一手持矩,其他四隻也都是不同的工匠工具,意韻十足。
縹緲的雲霧絲絮一般浮在神像四周,越發把它襯托得不像人間凡物。
好像這真的就是一尊神,真的就這樣存在於天地之間,凝視着世間萬物一樣。
巨大的造物,本身就有一種超常的震懾力,這尊神像帶給人的感覺,又遠不止於此。
許問的目光一觸及到它,就被它震住了,整個人完全被吸引了過去。
神像的目光如清冷的月輝一樣灑落下來,冷漠理性,卻又蘊含着執着與狂熱。
這眼神、這神情,跟他在路上看見的那些工匠幾乎一模一樣!
許問呆了半天,過了好長一段時間,才緩緩吐出一口氣,略微冷靜了下來。
在這個過程裡,黃桅站在他身邊,一樣擡頭注視着神像,表情嚴肅,完全沒有提醒催促的意思。
許問轉回頭,重新打量着這尊神像。
仔細觀察過後,他突然發現,它不是初見時那樣以爲的女神像。
它的女性特質確實非常突出,但同時,它也具備了很多男性的特質,譬如喉結以及一些肌肉,以及某些特殊的特徵——他因此判斷,這尊神像其實兼具雙性,同時代表了男性和女性這兩方面!
這尊神像雖然看上去拿了很多工匠的工具,但核心只有兩件,圓規和尺矩。
同時,它位於一個圓形的神座裡面,周圍有很多方形的石窟,直接讓人聯想到了“無規矩不成方圓”這句話。
這個規矩,顯然指的不僅是工匠,而是整個天地世界共有的規則。
這形態讓許問想起了伏羲和女媧,這樣說起來的話,它也不僅是工匠之神……
“這是青諾神像?”許問注視着神像,問黃桅道。
“對,青諾神的完整神像,據說它蘊含了世界的規則,真正的道理。”黃桅道。
“世界的規則,真正的道理……”許問重複着這兩個詞,陷入深思。
他的目光落到神像旁邊的石窟上。
石窟大大小小,圍繞在巨型青諾像周圍。
這樣的佈局他在另一個世界也見過,石窟裡的多半是佛像或者菩薩像,代表了人們深濃的虔誠與信仰。
但在這裡,什麼都有,每一個石窟裡的東西都完全不同。它極盡奇妙,極盡豐富,每一項都是工匠們嘔心瀝血的精心之作。
各種工藝、各種設計、各種創意,許問看得目眩神迷,恨不得爬上去再靠近一點,細細欣賞。
看着看着,許問突然意識到那些工匠在五老山造的東西放在哪裡了,正是這露天中,石窟裡!
這就是他們在末日之前,趕着建出來的聖城?
不能住人,不能避難,一座純粹的——
藝術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