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8章 星月皆冷
当初在枫林城道院,张临川明明有内院弟子中最强的实力,却也是一直隐在祝唯我和魏俨之下,保持着出色但并不夺目的姿态。
也何似于如今在鹿霜郡,他借了雷占干的壳,一应动作却还隐在同郡的周家之后?
当初的张临川不显山不露水,在枫林城之变里,却突然出手,强势袭杀魏去疾。
这种谨慎和果决,又何似于他在谋算十四、杀死林有邪的过程中,所表现的一切!
而他抹去林有邪的残忍,与他随手一道雷光诛杀方泽厚、冷漠地用拳头打死魏俨,又何其相似!
这世上始终如一的人,当也算得上他张临川。
此刻,听到姜望喊出自己的名字。
他又鼓起掌来:“答对。”
“我都变成了这个样子,你都认得出我。”他笑着问:“这叫什么?”
他的笑容是如此的可恨:“同门情深?心有灵犀?”
关于雷占干,他已经注意了很长很长的时间。
从第一次雷家的人找上门来,被他拉进无生世界里,他就对这鹿霜雷氏有所关切。但他始终保持缄默,雷占干派来的人接二连三,他的无生世界来者不拒,但绝不给出什么动静。
因为他很明白,姜无弃的存在,对鹿霜雷氏意味着什么。对于那位素有贤名的长生宫主、有资格争夺霸国之鼎的存在,他持之以万分的谨慎。
替命神通的前置条件十分苛刻,刚刚完成替命的那段时间,又极容易被看出破绽来,齐国又是这么强大的一个国家,随随便便来个人,就能将他碾灭。
所以他在很长的时间里,都只是等待。
他是耐心地等待了很多天很多天,才等到了姜无弃身死,等到雷占干颓丧……
而后才是潜入鹿霜郡,摸进雷氏祖宅,挑一个黄道吉日,摧其志、毁其身、消磨其神,最后悄无声息地完成了替命。
替换了雷占干,完成了这最重要的一步之后,就等于是在齐国赢得了一席之地,获得了大好的发展空间。
沿着雷占干这个身份的轨迹,越往上走,越是命数合一,越不会再被发现。
他就是雷占干,雷占干就是他,命数相替,谁复疑之?
他已经在齐国呆了一年多,仍然在铺垫着雷占干这个人物的转变。再过个一年半载,就可以逐渐开始显露锋芒,与重玄遵、姜望这些绝世天骄开启竞争。
一如曾经在枫林城道院,他和祝唯我、魏俨竞争,身在道勋榜前列一般。
他沉静地复刻着雷占干的一切,并加以精进,他缓慢地完成转变,塑造合理的性格、手段、成长。并以鹿霜郡为基础,以雷占干这个身份为核心,开始编织自己的网。
齐国这艘大船他坐上来了,姜望倚之赢得的一切,更聪明更有力量的他,自然也能够赢得。
他冷眼看着大齐帝国蒸蒸日上,看着曾经跟在自己屁股后面的姜师弟逐渐头角峥嵘。
他不慌不忙,他拥有足够的耐心和谨慎。
任由那些精彩的人物彼此设局争斗,杀个眼花缭乱天翻地覆,他只静默地等待,只在最关键的时候出手。一如曾经虎口夺食,先夺鬼门关,再夺白骨圣躯。
直到今年四月底的时候,重玄胜和姜望从稷下学宫出来,竟然严查边郡,调集了巨大的人脉资源,大张旗鼓地去寻找一个名为十四的死士。
他看到了那个十四的重要性,意识到了绝佳的机会。
这个十四身上,有绝好的切入点。若是控制了她,就有机会进而影响重玄胜、影响姜望,从而更快、更合理地完成鹿霜雷氏的跃升,使他跳过积累的阶段,一步站到更高的舞台上。
他想他是很熟悉姜望的,他对与这位大齐武安侯在新的身份下再一次建立交情,很有信心。
若是失败,也并不要紧,继续蛰伏便是。总归伺机而动这件事,并无风险可言。
他是一个很擅长表演,也很懂得蛰伏的人。
所以那天一察觉到有青牌捕头正在赶来,他立即便放弃了行动,只当路过般离开。
但没有想到的是……那个只有内府修为的捕头,竟然有那么敏锐的一双眼睛。
捕捉了“雷占干”这个身份所必须有的痕迹,进而对他产生了怀疑!
他当机立断,动手将其抹去。
于是他与十四照过面,就成了巨大的疑点。
为了解决这个疑点。
他结合雷家内部记载的关于野人林的历史,临时抓了一头恹魑过来,使之沾染了野人林的气息后,再以雷占干应有的实力,将其击杀。
并且花费苦功,在雷氏内部塑造了“野人林中出现了恹魑踪迹,雷家采菇队大批死于野人林中”的集体记忆。
以此来塑造他出现在野人林的合理理由。
且无论雷家还是他自己,各方面的细节,绝对经得起调查——
除非有人较真到要派出大军,穷搜野人林,把这片偌大的老林子,整个犁地般犁上一遍,去寻找那个一定找不到的恹魑巢穴。
但谁又会在各方面证据都清晰的情况下,还花费巨大代价来做这样的事情呢?
他也不是没有想过解决这个最后的漏洞。但要在野人林这种有明确历史记载的地方,从无到有造出一个真正的、经得起推敲的恹魑巢穴来,的确也不是那么容易做到的。至少也需要个一年半载的时间去雕琢、去演化。
他没有时间。
运气不好的是,被一个意外出现的林有邪打乱了计划。运气好的地方在于,这个林有邪无亲无故且正要离开齐国,无人牵挂。
杀死林有邪后,一连三个多月,都毫无波澜。
他都以为这件事永远地过去了。
不过他依然谨慎地保留着“证据”,依然预演了无数次被追查到雷家后,他该有的表现。甚至于已经开始在野人林塑造恹魑巢穴,要真个弄出一窝恹魑来。届时林有邪完全可以是意外撞上了恹魑,被恹魑所食。只是需要一点时间……
那时候他也不介意以脱胎换骨的雷占干的身份,释放善意,帮姜望在野人林完成“复仇”。
曾经的师兄弟,可以通过另外一种方式,重新成为朋友。
只可惜……
可惜姜望在这个时候找上门来。
可惜那个叫重玄胜的胖子过于聪明。
可惜他毕竟是替命于雷占干之身,本尊未至,不能够面面俱到,不足以全方位展现自己的力量,以至于让那个区区内府境的女人留下了线索。
念尘之术?
他很感兴趣。
不过在此之前,他必须要尝试着挽回一点损失。
他不是没有怀疑过,重玄胜说要来野人林,是在钓他的鱼。
但他不能不来看一眼,不然重玄胜和姜望若是真个在野人林里发现了什么,以两个国侯在齐国境内能够调动的资源,他坐在家里等待,岂不是束手待毙?
如果能不现身,他绝对不会现身。
因为已经做了这么多准备,付出了这么多心血,替命神通的机会这般宝贵,雷占干又是这么好的一个身份!他多希望重玄胜是真的相信他了。
这胖子走之前暗示会和雷家有更多的合作,难道不是一个美好的开始吗?
哪怕是半信半疑,继续纠缠,继续自证也好。
他很有信心在齐国的规则内下一局对手棋,在你查我藏的游戏里,逐渐与雷占干命格合一。
但重玄胜那一句“只是需要先做一些确定性的证据”,姜望更是直接开口要调军队,让他明白再无侥幸可能。
所以他从阴影中走了出来,走到这三个人面前。
他对姜望当然没有恨,也谈不上什么别的情感,但他依然需要让姜望感受痛苦。因为事情演变至此,这是让他挽回损失的前提。
“你知道吗?”
看着抿唇不语、杀意激荡的姜望。
张临川淡笑着说道:“伱的这个叫林有邪的朋友,当时她拼命地逃跑,拼命地逃跑……一直逃到了这里。”
他抬手指着姜望身后那颗半朽的树,眼睛也看了过去,其间有近乎病态的、回忆的情绪:“就停在这个地方,我不许她再跑了。那时候,她一直看着你的方向,死死地看着。我看得出来,她好像有什么话要跟你说。”
“真的很可怜啊……”
他注意到姜望青筋暴起的手背,语气里有了一些满意:“可惜师兄我呢,是一个没有人性的家伙。”
“我没有让她张口。”
他的表情如此淡漠,结束了最后的描述。
姜望握剑的手,几乎洇出血丝来。
那是太过暴烈、又压抑得太紧绷的力量。
此刻他和张临川的气机相互锁定,但张临川的杀意在重玄胜和十四身上来回跳动。
他不能够贸然出手。
因为一旦出现机会,张临川绝不介意把重玄胜和十四抹去。
面对一个至少是顶级神临的张临川,重玄胜和十四现在的个体战力,已经只能成为负累。
夜风已经不再流动。
如意仙衣仍然猎猎作响。
可想而知此刻他是多么的愤怒,多么想要杀人,可又多么地压抑!
但他的声音是平静的:“张临川,如果你想要激怒我,那么你做到了。今时今日你所做的一切,我会让你后悔。你可以视此为……我的承诺。”
张临川的心中略感惊讶。
他完全可以感受得到姜望的愤怒、姜望的仇恨,姜望的痛苦。
但是这个当初看到一副小孩尸骨就热血上涌、暴怒如狂的姜师弟,却以惊人的意志力压制了一切。明明握剑的那只手,血管都要炸开了,手里握着的剑,却从始至终没有一丝颤动。
整个人是如此锋利而紧绷,时刻保持着巅峰的搏命状态,不给他任何可乘之机。
他不得不承认,对方的这种成长,比他所听闻的一切都要更加具体。
这也与他设想的结果偏离太远。
这让他,感到遗憾。
但他只是淡漠地说道:“看来你并不明白你我之间的差距,跟死在枫林城的那些蠢货也没什么不同。当年在庄国是如此,今日在这里,亦是如此。你,还有你的这位胖朋友,这个蠢女人……”
他抬起了靴子,在这场气机纠缠不休、杀意疯狂冲撞的对峙中,主动向前迈步!
在那婆娑的树影之上,在茫茫无际的夜空之中,骤然出现了密布的电网,好像将乌云都切割成了片片碎絮,使得这野人林一时间恍如白昼。
“你们打乱了我的计划。”
张临川的披发无风自动,在暴耀的雷光中狂舞!
“你知道代价是什么吗?”
姜望一言不发,在这巨大的压力之下,他并不留余力说话。他死死盯着对手,注视着那不断游移的生死一线。
势、意、神,皆在巅峰,他已经很久没有展现他极限的杀力。
而天边已经有四座星楼亮起,星路攀折、蜿蜒贯通。
北斗七星照鹿霜,漫天电光亦不能将其掩去!
“稍等一下。”
在一位强神临、一位至少顶级神临的对峙中。
新承爵的大齐博望侯,竟然主动往前走了一步,挟官道之力,短暂地穿入战局。
他当然没有左右战局的力量。
但是他眯起眼睛,看着现在的张临川,带着审视:“你就是姜望在庄国的师兄,那个劳什子白骨道的白骨使者?怎么这样冲动?”
张临川淡笑着抬起手掌,遥遥对准重玄胜:“前白骨使者,现无生教祖。胖子,你有何指教?”
属于雷占干的粗糙大手,逐渐失去了血色,变得苍白可怖,恐怖的力量弥漫开来,一如海啸山崩。
重玄胜却非常平静,只是道:“打苍蝇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你知不知道用什么武器打苍蝇最好?”
张临川耸了耸肩膀,饶有兴致地应道:“标枪?弓箭?”
“我觉得是射月弩。”重玄胜如是说道。
大齐帝国在战场上凶名最著的军械,其名射月,一击近于神临!
重玄胜当然不可能在张临川无所察觉的情况下,把射月弩运来。
但是随着他的声音落下,有一道并不高大的身影,忽然就踏进了林间!
这是一个看起来如此和善的微胖老人,他是如此平静地看着张临川。
而一时间万籁俱寂,星月皆冷。
那将落的暴雨、暴耀的雷光,全都定止了!
曾经的东域第一神临,现在的当世强真人,爵封定远之国侯,凶屠重玄褚良!
他一步踏进野人林,看了张临川一眼,半句废话都没有。
天地之间,已然亮起一道璀璨的刀光。
好像将夜色都劈开了!
天地逆归于白昼。
所有的雷电和阴云,全都一扫而空。
整座野人林,也出现了一道自东而西的贯穿长壑。
替换了雷占干之人生的张临川,便直愣愣地定在原地。
全身上下看不到任何伤势,只在眉心出现了一道血线。
“以三对一,还请援兵……”
张临川如是说着,伸手去按自己的眉心,好像想要愈合自己的伤口:“你这个武安侯,不讲武德啊。”
话音未落,他贴近眉心的那只左手,也直接被恐怖的刀意斩断了。
然后眉心的这道血线迅速向下蔓延,一瞬间就爬过了面孔,穿过了脖颈,自胸而腹……他的躯壳也发出琉璃摔碎般的裂响。
最后他仍然是看着姜望,很遗憾地说道:“姜师弟,我本想在齐国跟你玩一局,就像咱们在庄国玩的那样。
不再是你追赶我……
你是大齐武安侯,我只是齐国一个破落世家的世家子。
这一次你有很大的领先优势,我们可以在齐国的朝堂上慢慢竞争。
但你好像……玩不起了。”
啪嗒!
整个人碎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