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望走得很快,前脚还在三分香气楼坐下来准备宴饮,后脚已在临淄外。
将无边风月都暂歇。
不过他倒是没有如姜无忧所想的第一时间出海,而是传讯让白玉瑕带人先去决明岛,自己则横空南下,掠飞昌、弋,直赴天刑崖。
他此来有两事。
一则探望在三刑宫作客的余北斗,答谢那一枚在妖界帮他挡了灾劫的齐刀币。
二则,执掌矩地宫的吴宗师,在重玄褚良的请托下,拿着重玄胜所搜寻的一些证据,亲往新安城质询,结果无功而返。
此事重玄家已经付出了相应的代价。
但他作为这起事件的起因,仍想要承担责任。
“余真人已不在三刑宫?什么时候的事情?”
姜望是通过矩地宫卓清如来寻到的规天宫剧匮真人,也直到现在,才知道这几年的时间里,号称卦演半世的余北斗,竟是在三刑宫中坐囚。
他这才知道,为了降服所谓的“芥藓之疾”、“区区小魔”,余北斗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不仅仅是那只珍贵的左眼。
还有一位逍遥自在的当世真人,坐困铁律笼的点滴岁月。
甚至也不仅仅是这些。
姜望不知道铁律笼是什么地方,但仅从这个名字,也大约可以想象得到它所代表的煎熬。
说句不好听的,余北斗在这个世上,已无亲无故,无友无师,又不打算传道,前路又绝……实在是没有必要再做些什么,以他当世真人第一的算力,什么逍遥日子过不得?
偏偏奔波自苦,搅得自己劳累不堪……而悄然无声,既不传道,又不传名。
何苦来哉!
世人说起真人余北斗,在最近这些年头里,大概唯一能想到的一件大事,就是他站到景国镜世台的对立面,走上天刑崖,请三刑宫,为姜望正名。
而他自己在断魂峡里的更壮阔的波澜,在姜望离开后,与血魔并未停歇的艰难斗争,全都哑于暗室……
余北斗当初来这天刑崖,是在那样的状况下!
姜望忽然就理解了,为何那时候他送《有邪》到三刑宫,在离开的路上,余北斗会挤进他的马车里,对他横眉竖眼好一顿挑剔,最后还胖揍了他一顿……
想来余北斗虽已决定独自承担一切,但坐困铁律笼一坐就是数年的他,也很希望有人能看看他,关心一下他吧?
剧匮是一个非常强硬威严的人,面对大齐武安侯,和面对一块石头没有区别。就连同属三刑宫的卓清如,在他这里也没有特殊。
对于姜望的问题,他只是公事公办地回道:“上个月的事情。”
又严谨地补充道:“道历五月十五。”
竟是在自己逃回武安城的第二天。
姜望有些莫名的唏嘘,又问道:“前辈可知,余真人去哪里了?”
剧匮摇头,他摇头的时候,眉心的闪电之纹仿佛随之漾出电光来:“这我就不知道了。”
姜望轻叹一声,不知何言。
私心希望余北斗是去逍遥人间,而不是仅以独眼继续斩妖除魔。
剧匮又道:“不过他留了一句话,说如果你哪天良心发现来看他,让我把这句话转述给你。”
这句‘良心发现’,的确很有余北斗酸不溜丢、含沙射影的风格。
“什么话?”姜望问道。
“以后不用来了。”剧匮慢慢地道:“这就是他让我跟你说的话。”
姜望哑然失笑。
这个余真人,真是一天不捉弄人,就浑身不自在。
走出铁律笼,离开三刑宫之前,竟特意留这样一句话来等他姜某人。枉他听得郑重其事,还以为姓余的留下了什么传世秘法、济世良方……
剧匮说完余北斗交代的话,便转身回了殿中,全程无任何额外的交流。
卓清如在一旁道:“剧真人就是这样性格,倒不是针对谁。”
姜望道:“剧真人肯浪费时间来答我,我已是非常感谢。”
因为林有邪的缘故,他同卓清如算是结识了。但对三刑宫,他其实还很陌生。
规天宫少履人间,矩地宫通常非绝地不至,“负棘悬尺,绳天下之不法”的刑人宫,也很难在齐国这样的霸国施加影响。
法入齐为齐法。
他同这法家圣地的接触其实寥寥,不过有限的几次,都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每闻其名,都肃然起敬。
垂发如弦的卓清如在前面走,风撞仪石,威威不绝。
她的声音比仪石之响更有力量:“宫主说见则不必,三刑宫自有仪矩,他查人族天骄之陷,也非特意为谁。让姜兄不要有什么压力,不忘初心,砥砺前行便是。”
姜望肃容道:“姜某受教了。”
与矩地宫执掌者吴病已目前只缘一面,但宗师之风,浩荡千里,令人难以忘怀。
“姜兄可要归齐?”卓清如问。
“不了。”立在这天刑崖上,大齐武安侯眺望远方:“我就从这里出海。”
海浪一段段地撞击在崖壁上,一次次粉身碎骨,而碎折天光。
卓清如也看向远方的海平面,多少暗涌在其中:“你自妖界归返也才月余,这便又要出海征伐,齐廷是否太不体恤?”
姜望只道:“每一刹光阴都紧迫。”
“或许这便是你天下扬名的原因。”卓清如感慨道:“我最近常读《有邪》,常读常新,齐国真是一个出人才的地方。”
姜望抿唇不语。
“姜兄此次出海,可有定下什么目标?”卓清如又问。
“目标谈不上。”姜望淡声道:“无非是检验那些个海族假王,成色如何。无非是为海疆尽一份力……也无非是修行。”
今日他未着侯服,却比上次来这里,更见威仪。
那山道上的仪石,竟似为他而响。
卓清如点了点头,忽然道:“我最近正打算负棘悬尺,列游天下,还没想好第一站去哪里。方才我突然想,择日不如撞日,不然便同武安侯一起出海……不知是否方便?”
姜望有些惊讶:“卓师姐还未游过学?”
对于“游学”,姜某人并不陌生,当初他与许象乾的结识,就是在这家伙的游学路上。
只不过别人游学,是负笈远行,看天下风景,品世间道理,增益修行。
许高额游学,是跟着照无颜跑,天涯海北都顺路。
就像他一次酒后所言——“学问皆在美色中。”
抛开这些个害群之马不提,游学本身是一件相当有意义的事情。
天下学派,都有游学的习惯。既是锻炼弟子,为天下人做一份力所能及的贡献,也是为了更深入、更具体地传播学说。
儒家负笈仗剑,行远路,鸣不平,荡贼寇。
墨家负铜箱,内藏器具若干,机关若干,勤为人事。
法家负棘、悬尺、藏绳。棘以惩恶,尺以公证,绳以缚贼。
道家捉鬼,释家苦行。
农家带地宝囊,蓄诸方良种。
医家悬壶郎,更有“济世”之美名……
卓清如道:“说来惭愧,清如这些年都在法宫,潜心修行,世事已疏。如今洞真受阻,难见红尘青霄,才有了游学的念头……实有功利之心。”
“君子论迹不论心。所行即所得,所得唯自知,师姐何必多想?”姜望道:“我倒是没什么不方便,不过此行军务在身,与师姐只能同行一段路,在去决明岛之前就要分开。”
“决明岛是齐国屯军重地,我自然醒得。”卓清如声音不高,但极清晰,如刀刻简:“我打算自天涯台入迷界,钓海楼向来保留有给援海义士开拓的航道……噢,现在该叫镇海盟了。”
“是极。”作为齐国公侯,姜望自是道:“镇海盟是三家共治,那些保留的航道,给予援海义士的种种方便,可也都有我们齐国的心意。”
卓清如说走就走,十分干脆:“既是游学,我这法冠仪服得换一身,姜兄稍候片刻。”
姜望不愿去室内坐等,便在这崖边,独自看了一阵海。
卓清如回来得很快,再回来时已是摘了獬豸冠,用一根头绳束起长发。身上的仪服也换成了普通的长衫,左腰挂荆棘条,右腰挂直尺,皆如挂剑。
穿得简简单单,不掩非凡气质。
“这便走吧!”
姜望当即一脚跨出高崖,踏空而走。
卓清如驾风而行,走在青云侧。
无论决明岛、旸谷,又或钓海楼,都在自己控制的区域里,布置有防空手段。
如今镇海盟一统近海群岛,大大统合了海民的力量。三家在镇海盟的框架下,有了更多的合作,往日那些边界模糊的区域,现在大多也有了清晰的责任划分。
简单来说,管制更为严格,缩小了黑白混淆的空间,少了许多浑水摸鱼的可能。
今日之姜望,横飞近海,自是畅通无阻。无论这里的规则怎么改变,如何严格,他已是立在规则之上、可以制定规则的人物。
游学应当脚踏实地,步步留痕,不过姜望肩有重责,并不迁就,卓清如也有意先往迷界。
故而两人一路跨海,直赴天涯。
碧波万顷,水光粼粼。
在怀岛之外,两人就落下云头,混进上岛的人群里。
谈笑间往岛内走。
“我以为你要横飞怀岛,在天涯台才落下。”卓清如一边打量着怀岛风光,一边随口道。
一路同行,讨论历史也讨论修行,双方倒是更熟悉了一些,言语之间也更为随意。
姜望是觉得,钓海楼为人族守海疆,无论他同钓海楼之间的恩怨如何,仍然要给予必要的尊重。但嘴上只是道:“卓师姐有所不知,姜某是个低调的人。”
卓清如看了一下环境,发现人流大都往一个方向去,疑道:“今天是什么大日子吗?还是说怀岛有什么大事发生?”
对于怀岛的大日子,姜望只记得一个海祭大典,但这会也早已经过去。
他跟着看了看,道:“人潮都向天涯台。”
两人对视一眼,一拍即合,决定去看看热闹。
今日的天涯台十分喧嚣,面向近海群岛这一面的缓坡,里外围了约莫数百层海民,密密麻麻的都是脑袋。各类发式,各种巾帽,与天涯台面向迷界那一边的波涛相映成趣。
所谓近海群岛,向来人潮对海潮。
两位强大的神临修士,不怎么费力地走在人潮中,并很快抢占了有利地形,挤到了第二排。
之所以不站到最前排去,自是因为姜爵爷这张脸,已经在近海群岛有了相当高的知名度。看热闹若是被认出来,多少有些尴尬。
“咱们这样仗着修为抢位置,是否不够纯良?”看着身后挤得东倒西歪、各声嚷嚷的海民,姜望传音问道。
卓清如目视着天涯台,表情仍是严肃的:“法无禁止即可为。”
“看来‘法’也没有那么刻板。”
“刻板的是你的印象。法是一以贯之的核心,因时因势的表现。一定之规必是陈规,不易之法定有不宜。”
“后面这句我知道。”姜望高兴地展示学问:“出自《秦略》,乃卫术所言。”
卓清如道:“……这句话出自《万世法》,卫术是引用。”
“是极是极。”姜望点着头,表示自己也很清楚,又用胳膊撞了撞旁边的人,控制声量问道:“今日天涯台是有什么大事发生?怎的围了这许多人?”
旁边的人诧异地看着他:“你什么都不知道,你挤过来干什么?还挤到这么前!”
姜望尴尬地笑了笑:“这不是凑热闹嘛。”
说着摸了一锭银子送过去。
“海民的劣根性,爱凑热闹正是其一!一天天也不知有没有正事的……”那海民显然是个愤怒青年,对丑恶现象狠狠抨击。
待得手心一满,低头一瞧,立即道:“旸谷符彦青,在今日挑战钓海楼陈治涛,要决定近海第一天骄的归属呢!来,好兄弟,你站到我这里来看,这里视野好。”
符彦青,陈治涛,都是熟人!
不过当初认识的时候,符彦青的修为也并未高出自己多少。那时候陈治涛已经是名扬近海群岛的钓海楼大师兄,神而明之的强者。
想不到如今符彦青都能向陈治涛发起挑战了。
这天下事,天下人,果然没谁闲着。
姜望笑嘻嘻地换到了那位愤怒兄旁边,还不忘传音问卓清如:“我这不算贿赂吧?”
卓清如淡声道:“那要看你们齐律如何定义,我可管不着你。”
愤怒兄打量了姜望一阵:“兄台,我看你好像有些眼熟。”
姜望笑了:“我看银子也眼熟!”
他很顺利地进入了看热闹的角色,团着袖子:“看戏看戏,近海第一天骄,陈治涛来也!”
人群也适时传来一阵嘈响。
但听那滔滔不绝的海浪声,忽然静止。
“天涯”之下,浪头高举,其上一朵水花绽放,吐出了一颗晶莹剔透的水珠,直接翻上高崖,落在天涯台正中。
化作了陈治涛的模样。
他的相貌从来不出色,气质仍然敦厚,眉宇之间,多了一些沉甸甸的感觉。
而海风吹着他的衣襟,敞开他雄阔的胸怀。天光照在他的身上,投下一道缩略的影子。
在围观者的欢呼声里。
符彦青便从这影子中走出来。
剑眉霜目也如故。
姜望没来由地叹了一口气。
“还未开打,武安侯叹什么气?”卓清如传音问。
“物是人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