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1章 我未早生十五年

“海上明月起,于此望断天涯。”

天涯台上,自古而今,见证多少人间事。

钓龙客曾独坐于此,一人一竿,面东钓龙。

天门曾经于此熬散,世间难逢天地门。

方天鬼神昔于高空舞。

此处覆军曾经对沉都。

镇海盟于此立,海祭于此开。

近海豪杰曾相会,魂归来兮悼歌彻。

悠悠沧海之水,终究物是人非。

今时今日姜望在台下看,台上万众瞩目的两个天骄,他自信都可单手压服。

然而他看到的,是道历三九一九年的那个少年,在这个地方……

也争辩也低头也弯腰,也赔礼也道歉也赎罪。

也愤怒也咆哮也咬牙切齿。

也不自量力,也欲哭无泪。

这些年他或许做了一些蠢事,伤害了一些人。但于此刻眺望彼刻,他可以跟那个时候的自己说,这些年的时光,他没有一刻虚度。

从南至北,自东而西,跨越天内天外……这么长的路,他的确坚实地走过。

“我遂成今日我。”

风吹云天阔。

天涯台上,两位近海天骄相峙。

一个是成名已久的神临天骄,钓海楼这一代的翘楚人物;一个是旸谷出身的天才,在迷界历练多年,回归近海群岛后声名鹊起,有一飞冲天之势。

今日究竟是近海第一天骄的牌匾被摘,还是展翅欲飞的后起之秀折翼长空,无疑是整个近海群岛都瞩目的结果。

说起来,钓海楼曾有两位秀出群伦的天骄,是应该与符彦青相匹配的对手。

一个是第三长老徐向挽的儿子徐元,一个是第四长老辜怀信的亲传季少卿。

尤其后者,摘下了天门神通,有机会探取传说中的神通“天地门”,一度被视为近海群岛崛起之望,也养成了目空一切的自我性格。

可惜天涯台一战,被姜望磨杀了未来。

而旁观那一战的徐元,也伤了心气,至今还停在天人之隔前,被符彦青越了过去。

是以今日才是陈治涛出手。

时人论之,不免有断代之叹。

当然,再往后看,靖海长老辜怀信的关门弟子竹碧琼,亦有天骄之实,未来光明无限。或可在陈治涛之后,再次举起钓海楼的大旗。

那张临川替命假身李道荣,毒杀九玄宗宗主九玄上人、九玄宗大护法商继安,杀尽九玄宗高层,恶名轰传一时……最后便是在公平对决里,死在竹碧琼之手。

今日符彦青挑战陈治涛的这一战,徐元、杨柳、包嵩、方璞等钓海楼真传,亦陆续到场,在台上旁观。

而身穿靖海道服的竹碧琼,也自海上走来。

她青丝垂肩,眉眼冷寂,身上的海蓝色道服仿佛压制了万顷波涛。她虽在外楼,未证神临,但独行在这天与海之间,自有非凡气势。俨然比徐元这等成名已久的天骄,都更具压迫感。

谁能想象得到,就在几年之前,她还那样青稚怯弱,单纯天真。

被欺骗被利用被折磨,被毫不犹豫的牺牲,被毫不在意的抹去!

她死而复生,宛如神话。脱胎换骨,天方夜谭。拜师辜怀信,惊掉了多少人的下巴。

在她之前,尚有徐元和季少卿并举。

待她崛起之时,近海并无抗手,无人能分走她半点光芒。

真传亦有级别,在许多人眼里,实务长老所收的弟子,都算不得真正的真传。而护宗真传也不能跟靖海真传相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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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徐元之外,杨柳、包嵩等人都对她低头行礼。

而她却定在空中,未有第一时间落下天涯台,甚至于影响到了符彦青和陈治涛的对决。

有人想要提醒她,但看到她的视线,落在天涯台下。

静水起澜,寒潭生纹。

许多人都是第一次看到,这位素来冷寂的天之骄子,有如此复杂的眼神!

她看着台下的人,台下的人也看着她。

她几乎要哭,但台下的人在笑。

是那种纯粹的、重逢旧友的笑。

她看到台下的那个人,笑着用嘴型说道——“好久不见,竹道友”

她的眼泪止住了。

“姜望!”她喊道。

此时的天涯台,人潮对海潮,喧声迭浪声。

形形色色的人,各怀心思的眼睛,一眼望过去,全都是人脸。谁又能看得清谁呢?

但她还是一眼就看见了姜望。

尽管姜望已经有意遮掩。

声浪一霎在人群里炸开了。

“姜什么?”

“什么望?”

“哪个姜望?”

“妈的他又来天涯台?!”

那位愤怒兄一边“诶?”、“诶?”、“诶?”,一边撒腿往外挤。

人群一哄而散,以竹碧琼视线的落点、前排的姜望为中心,瞬间空出好大一块位置。倒是将站在姜望不远处,站得很低调的卓清如,凸显了出来。

无它,唯独她没有避开。

两人一左一右,独享贵宾席位。

此时此刻,倒比天涯台上正要对决的两人更瞩目。

海民向来自得其乐也自品其苦,对陆地上的事情不很关心。他们更关心风浪,关心鱼获,关心海族的动向,也追逐近海天骄,眺看天海风云。

但大齐武安侯,或算是一个例外。

因为他的声名远扬,最早就是在天涯台,踩着近海天骄季少卿的尸体开始。

那已是道历三九一九年四月的事情,那时候还有很多人不服气。三个月之后,就是天下瞩目的黄河之会。天下天骄皆不如,近海群岛也就没了声息。

数年时光,弹指一挥间。

曾经那个为友人赴海,调动所有能调动的资源,在近海群岛、在迷界苦苦挣扎,愿意接受一切合理或者不合理的考验,却讲不通心中道理的少年……如今已成长为霸国公侯。

论身份已是傲视近海,可与任何人平等论交。

他说的话,不会再被忽视。他跺一跺脚,整个近海群岛,都要抖三抖!

“他们怎么那么怕你?”卓清如问。

“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姜望道:“是尊敬?”

既已被叫破行藏,他姜某人又不是见不得人,故也大大方方地往台上走,一边走一边招手:“竹道友,下来一叙。”

又对天涯台中间对峙的两人道:“符兄,陈兄,你们继续!这是荣耀之战,不要被场外因素干扰!”

竹碧琼也不理会两位已经被干扰得懵圈的近海天骄,径自踏空走下来,走到姜望的面前时,她的眼神已经很平静。

姜望觉得她的眼睛像镜子,好像倒映着所有外来的情绪。

而在几年以前,这双眼睛像浅水,所有的情绪都很容易溢出来,且清澈见底。

“这位是?”竹碧琼却先看向紧随姜望上得天涯台的女子。

“法家门徒卓清如。”卓清如自是不需要姜望来替她介绍,从容地道:“此行游学万里,欲自迷界而起,故来天涯台。”

竹碧琼眼中的疑问仍未散去。

卓清如已经又道:“我与武安侯顺路同行。”

竹碧琼这才行了一礼:“原来是卓姑娘,碧琼失礼了。”

最后才看向姜望:“姜……道友此来怀岛,所为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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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碧琼啊竹碧琼。心中有个声音在问自己——你难道不知道答案?

但总有一些不该有的期待,斩之不绝。

劫后余生,终于见到旧友,姜望很是高兴。就如他见许象乾见李龙川见晏抚那般,坦然笑道:“我是个闲不住的。天子打发我来迷界征伐,我便来了!”

“这样很好,这样很好。”竹碧琼说着,抬起了嘴角,算是微笑:“那你要注意安全。”

姜望轻声一笑,说不出的自信潇洒:“是海族那些个两字王,全都要注意安全!”

几位站在旁边的钓海楼真传各有表情。

曾经追求过竹碧琼的方璞瞧得眼热,但是忍了又忍,最后并未吭声。季少卿是怎么死的,他还是知道的。

同姜望交过手的包嵩此时只想走得更远一点。

亲眼目睹季少卿之死的徐元,在见到姜望出场后便沉默。

倒是与姜望喝过闷酒倒过苦水、因照无颜掉过眼泪的杨柳,还对姜望点了个头,算是招呼。姜望也点头回应。

且说姜望同竹碧琼在场边就聊起来了,当然也很贴心地让出了决斗场地。

但站在天涯台中央的符彦青和陈治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都不知说什么好。

щшш• тt kΛn• c○ 按说符彦青和姜望的关系还算不错,之前相处并无龃龉,算得上袍泽一场,后来亲自去无冬岛追债的时候也很有礼貌……应该不影响情谊。

但在今时今日天涯台这样的场合,遇到内府境曾来钓海楼堵门、号称盖压近海同辈修士的姜望。

正在挑战陈治涛,试图竞争近海第一天骄名号的他,就不免有些心情微妙。

你还在近海群岛做蜗角之争,推说只是路过看戏的这个姜望……已经在妖界轰轰烈烈地闹过一场,天外扬名了!

在人族英雄、大齐武安侯嘴里说出来的“荣耀之战”,得有多荣耀才能配得上?

台上的人没打又想打,说打又不打,怀岛别地可没闲着。

说话间,空中又有人影飞落。

三尊气息雄厚的身影,降临天涯台,顿时镇住了嘈声。

他们分别是海京平、刘禹、邓文,俱是这近海群岛大名鼎鼎的人物。个个手握实权,个个声威显赫,个个是护宗长老。

曾经姜望被一个实务长老海宗明万里逐杀,拉上向前,借助重玄褚良的指点,才得以反杀。曾经他为见海京平一面,一个并不擅长交际的人,不惜热脸去贴杨柳的冷屁股,又是推杯换盏,又是情感劝导。

如今钓海楼一共八位护宗长老,听得姜望之名,一下子来了三位!

人的名,树的影。

齐夏之战里,连杀多少神临。

天狱世界里,斩了多少妖王!

齐国为他筑了武安城,天妖追他追到文明盆地。

须弥山予他以至高之礼,景国人也要称一声英雄。

若不是这里是怀岛,他们随时可以调动护岛大阵的力量,即便三大护宗长老联袂而来,也未见得有镇得住姜望的自信!

而若是只为一个姜望的路过,就让代表了钓海楼最高权力的靖海长老出面坐镇,那钓海楼更是难说颜面。

乍见三位钓海楼护宗长老来势汹汹,姜望不但不惊,反是很热情地维持决斗秩序,对认识的海京平招手道:“海长老,许久不见!跟您的朋友过来一些,这边在决斗呢!”

海京平无奈地摇了摇头,带着两位老同事,飞身落到姜望旁边,有些头疼地道:“武安侯今日怎么得闲来我怀岛?”

他又想起当初在府中,这个年轻人百般请托,找上门来,求一个说话的机会。

当初在天涯台,面对难逃一死的威胁,这个年轻人仍然高声抗辩。

面对崇光真人,乃至于面对沉都真君,依然坚持自己的道理,握紧自己的剑。

那时候他就知道,此子不凡,可也不曾意想到……是如此不凡!

彼时他一个巴掌就可以将其扇飞,现在却不得不凭着人多,凭着钓海楼的势,甚至是凭着姜望的顾念旧情,才有这一番平等说话的姿态。

真真物是人非,颇令唏嘘!

姜望身在一众钓海楼修士环伺之中,谈笑自如:“这不是去迷界的路上,顺便看看热……欣赏近海盛事嘛!天骄之争,最是令人振奋!”

海京平没好气地道:“你最好是顺便。”

姜望笑道:“您说这场决斗谁输谁赢?咱们来压个注如何?斗一斗眼力?”

海京平毫不犹豫道:“自然是陈治涛能胜出,我压一千元石!”

“哎不不。”姜望连忙拦住,干笑道:“小赌怡情,大赌伤身。您老人家一把年纪了,赌大了不好。我忘了说哈,这场赌注是有上限的。”

海京平讶道:“一千元石也算多?堂堂武安侯,齐廷不给你俸禄的吗?”

他的惊讶是如此真实,故而也如此伤人。

姜望一摆手,恼道:“算了,我生性不爱赌!”

海京平倒是来了兴趣:“赌注上限是多少?”

姜望竖起一根手指。

“一百元石?”

“一百块道元石。”

海京平呵了一声:“我也生性不爱赌……赢来塞牙么?”

他们在这里聊得开心。

渊渟岳峙、很有强者风范的陈治涛,忽然苦笑了一下,看着对面的符彦青道:“还打么?”

同为年轻一辈天骄,姜望甚至比他还小一轮,现如今需要三位护宗长老来与之对峙。而自己呢?还在争什么近海第一天骄!

简直羞耻!

“打个屁!”符彦青对姜望一拱手,算是打了招呼,直接转身往台下走。

天涯台下赶来观战的海民一阵哗然。

这边争近海第一天骄呢,多么大的事情!

那位愤怒兄又嚷了起来:“怎么好端端的,突然不打了?我一大早活都没干,抢位子就抢了老许久!”

人群中的杂声自是不被在意。

武安侯急人之所急:“陈兄,你们这是?”

方璞看到姜望和竹碧琼站在一起,就十分不舒坦,只敢怒不敢言。

此刻他的师父,护宗长老里排名第二的刘禹来了,他也就生出底气来。

不待陈治涛开口,就先一步阴阳怪气道:“某些人就不要明知故问了。土匪进了村,谁还能安心吃饭?”

姜望还有些莫名其妙,竹碧琼已经沉下冷眸:“你说谁是土匪?”

常以美玉自比的方璞,情绪在这一刻彻底爆炸,红着眼睛咆哮:“你说谁是土匪?!我平日那么巴着你,你都冷若冰霜,现在给别人当狗!”

竹碧琼发丝遽展,但姜望的手已经横在她身前,将她拦住。

而自己上前一步,淡淡地看着方璞:“本侯若是跟你计较,有失身份……你师父是谁?”

被这样平静的眼神一逼,方璞的愤怒顷刻烟消云散,勇气也随之散去了。

他仿佛这时候才想起来,他刚才说了什么话,他面对的是谁!

他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是我。”刘禹站出来道:“他还是个孩子,不太懂事,有什么话说得不好听,武安侯你不……”

“不太够啊……”姜望小声地摇了摇头,而后给了海京平一个抱歉的眼神,声音骤起,甚至于抬起手指,极其轻蔑地点人。

刘禹,邓文、陈治涛、方璞、海京平。

“你!你!你!你!包括海长老!”

他的手指直接扫过一圈:“就在这天涯台,几位不妨同来!姜某并未早生十五年,也想与钓海楼的几位长老、几位天骄,试一试手!”

“好叫你们知晓,大齐公侯,不可轻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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