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人(上) 第17頁

然後,她站了起來,拿著那破爛的醫藥箱,走了回去。

有那麼一瞬間,她其實不是很確定自己這麼做對不對,當她拿著棉片朝他舉起手時,她真的覺得他會把她推開,這一次或許會開口叫她滾出去。

但他只是抬起了那染血的眼,一臉凶狠的瞪著她。

她沒有退縮,直視著他,面無表情的將那棉片壓到了他眉骨上那道傷。

「壓著。」她說。

一開始,他沒有反應,只有憤怒的黑色瞳孔收縮著。她沒有縮手,他沒有動。

就在她覺得,這男人會和她僵持一整天時,他抬起了手,壓住了那棉片。確定他壓好之後,她松開手。

「到沙發那里坐下,那邊比較亮。」她說。

他移動身體,在那張沙發椅上坐下了,她拿著那破爛的醫藥箱跟上,把那些東西放在沙發旁的茶幾上,才示意他挪開棉片,他抬起頭,讓她用生理食鹽水替他清潔傷口,然後消毒,再拿針線縫合。

她很習慣做這些事,過去那些年,她不只一次縫過自己身上的傷口。船屋外,雨仍下著。

她可以感覺到,他在她替他處理傷口時,控制住了那股無處發泄的憤怒。當她拿剪刀剪去線頭時,他已經冷靜了下來。

不知何時他早已不再看著她,只是低垂著眼,她用生理食鹽水將棉花沾濕,擦去他臉上的血水,他也沒有抗議。

然後,她收拾著那些沾血的棉片和棉花棒還有破掉的醫藥箱,將它們都帶到料理台那里去,換到另一個臨時的收納盒里,當她再抬眼查看他時,發現他已經在沙發上躺平。

她走過去,看見那男人閉上了眼,放松了下來。或許睡著了,或許沒有。

她沒有再打擾他,只是轉身回房。

那天稍晚,她出門去采買雜貨,才在電視上看到發生的事。

有個賭徒的老婆,受不了老公的長期暴力與精神虐待,試圖帶著女兒離開,男人持槍沖到了火車站,挾持了妻女。

一位英勇的路人介入其中,試圖說服那個賭徒,但最後還是失敗了。

雖然路人發現無法說服對方之後,沖了上去,但在混亂之中,那賭徒還是在殺害了妻女之後,開槍自殺。那是他。

她知道,新聞的影片,是有人用手機從一段距離之外拍攝的,只照到他的背影,可她認得他的身形,認得他那頭黑發,還有他穿的風衣和長褲。那是個糟糕的一天。

很糟。

她回到船屋之後,看見他仍半果著躺在沙發上,地上多了幾罐空的啤酒罐。他睡著了。

她站在沙發旁,看著那個沉睡的男人,他的上半身十分強壯,上頭有許多新舊傷痕,就像她一樣。只是,她的傷,不是為了救人。

他是。

看著眼前的男人,一股說不出來、無以名狀的情緒充塞心口,半晌後,她拿來一張毯子,攤開蓋到他身上,然後曲膝坐在沙發旁的地板上。

天慢慢黑了,她沒有開燈,也沒有離開,只是環抱著膝頭靜靜的听著身後男人的呼吸,凝視著眼前的黑暗。在這之前,她其實不是很確定自己為什麼會來找他,她和這男人相處的時間並沒有很久,對他來說,她幾乎和一個陌生人沒兩樣。

危險的陌生人。

可是,當她出現在他門口時,他沒有趕她走。

這男人收留了她,或許早在當時,她就隱約知道,他不會那麼做,不會趕她走,就像他在船上沒有丟下她,就像他試圖拯救那女人和孩子一樣。

他是個好人。

如果她在他的身邊待得夠久,是不是……會不會……也可以變得好一點?閉上雙眼,她傾听著他的呼吸,想著。

她想要變好……想要變好……

她有張小臉,不是特別漂亮,但臉很小。

罷見到她的時候,她的發削得很短,這幾年漸漸留長了,他才發現她發質很軟,而且有自然卷,若沒有綁成馬尾,她及肩的長發會像白雲一樣的卷起來,圈著她的小臉。

小飛機的引擎聲在耳邊轟隆作響,阿萬閉著眼,縮在狹小的座位上,不知為何,過去的日子浮現腦海。

他記得自己躺在沙發上睡著時,醒來總會見到她像個孩子一樣,縮坐在眼前的地板上,背對著他,環抱著她的膝頭,把那張小臉擱在膝頭上睡覺。

風吹來時,會揚起她那像白雲如棉花一般,柔軟蓬松的黑發。

每一次,他都很想伸手模模看,看它們是不是如想像中一般柔軟。有幾回,他伸了手,卻停在半空,沒有真的觸踫下去。

怕吵醒了她,驚嚇到她。所以,還是把手縮了回來。

只是靜靜的看著,看著這個好似自來貓一樣的小女人。

一開始,他在沙發上睡覺,是因為發現她正在後面的浴室里洗澡,他不想讓她太緊張,他知道有人在附近時她都無法放松下來,即便那個人是他。

後來,他才發現她根本不在意被人看到身體。她對自己是個女人這件事,幾乎沒有自覺。身體,對她來說,就只是身體。

那反而讓他更加困擾,更不願意趁機大飽眼福,佔她便宜。所以,總在沙發上就睡了。

誰知道,她卻老喜歡跑來窩在他前面,不是為了引誘他,他知道。

但他還是把手臂在胸前交叉,將雙手掌心塞到腋下,阻止自己觸踫她。只是看著。

看著那個在黃昏時、在深夜中、在清晨時分,蜷縮在身前的小小身影。就是只自來貓。

他想著,卻總無法將視線從她身上移開。

每回看著她,總有一種莫名的寧靜浮上心頭。

到了後來,他會刻意在沙發上睡覺,只為了能在醒來時,看見她。思及此,掌心又微微的作癢。

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听著小飛機轟隆的引擎聲,他張開眼,有些惱,想著。可惡的自來貓。

她是被嗆醒的。

清醒的那瞬間,她就察覺到泥水正倒灌進她的口鼻之中,發現自己倒在泥水里,她立刻伸手撐起自己,趴跪在那及踝的泥水里嗆咳著,把灌入口鼻、喉嚨和肺里的泥水都咳了出來。

若非麻醉藥的藥效已經開始退去,她八成會因此溺死在這里。

彬在泥水里,她邊咳邊抬眼朝周遭看去,她在一條小溪里,雖然是小溪,溪邊兩岸的植被不知為何卻離得很遠,顯露出大片的河床。

她頭頂上的天空是藍的,雖然有些雲,可天氣看起來不錯,但當她轉頭往水源來處看時,一眼就看見上游山上有雲攏聚。

那些山圍繞在一起,像個該死的漏斗。

一股寒氣驀然上涌,她還在咳,但她能感覺在她腳下的溪水十分湍急,流勢很快,還有變快的趨勢,而且夾帶著泥沙,幾乎在一瞬間,就變得比她剛剛清醒時還要更加渾濁。

水只及踝,不深,很淺。

但她很快就站了起來,眼也不眨的就開始往河岸跑。山上在下雨,大雨。

她知道水很快就會來,河床那麼寬,表示這條河,暴雨時會有大水沖刷下來。

河岸很遠,她身體里還殘留麻醉劑,她跑到一半,就听到了那可怕的聲音,那聲音隆隆的,由遠而近,她沒有轉頭去看,只是頭也不回的繼續往河岸飛奔。腳下的溪水在轉眼間由踝及膝,她每跑一步,就能感覺到水漫得更高,流得更急,阻礙著她的前進。

水花在她腳下四濺,她拔腿狂奔,大水來得極快,她沒有回頭,但眼角仍覷見那奔騰而下的水流,彷佛只眨眼,那渾濁的惡水已來到眼前,她跑到河岸邊了,及時抓住了一根低垂的樹干想將自己拉上去,但幾乎在同時,強勁的水流沖撞到她身上,那力道之大,讓她腳下一滑,樹干應聲而斷,她瞬間掉入那夾帶著強勁泥沙的洪流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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