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獻銀商人真因為一句覆巢之下無完卵而慷慨解囊?錯,他們眼紅童府能得皇帝的看重,也想從皇帝手里得到這樣一塊牌匾,後來,當他們看到越來越多人捐銀,害怕自己落于人後、會遭朝廷點名,便爭先恐後地掏銀子。
「再說說威震四方、保家衛民的平西大將軍,和那些為戰事犧牲性命的士兵吧,試問,他們當中有幾個是真的愛國愛民?而不是想要封侯拜相、替自己或家族爭取榮耀?
「我認為,他們才是最大且最勇敢的說謊者,他們連自己都要騙,哄得自己願意用性命去賭一場榮華富貴。
「這場戰事中,所有人都在說謊,對自己、對百姓、對上官、對下屬說謊,並且企圖從中得到想要的利益。而能夠看清一切,串聯起所有的謊言,從中牟利的,是最高明的。」說到最後,童心還是忍不住狠狠夸獎了自己一把。
「你真大膽,連皇帝都敢編排。」黎育岷覷她一眼。
她無所謂,笑得像朵花兒。「我不過是個實誠人,把謊話全攤出來。」
最大的說謊者卻說自己實誠,這樣謊言要是不高明,還真的找不到比她更高明的人。
話說完了,飯也吃掉一小半,放下碗筷,童心結束這頓午膳。
她以為聊天聊得很愉快,以為自己賣力表演,他的注意力會全數被話給吸引,忘記她一桌子菜都沒夾的事實。
沒想到黎育岷不是個容易被忽悠的,他笑著把每樣菜往她碗里夾一點,「你什麼都不吃,身子怎麼吃得消?上回祖父還問我你是不是住得不習慣?連岳父也說你消瘦不少。」
「我方才吃過點心,不餓。」
「是嗎?廚房說,沒往這里送過點心。」簡單一句話就打破她的謊言。
事實是每回廚房送點心來,才到門口,童心就直接讓丫頭給退回去,惹得廚房的吳大娘心情很糟,還悄悄讓她那口子來問自己,是不是她的手藝不地道,入不了四少女乃女乃的眼。
吳大娘那口子是替他趕車的車夫,在黎府照顧車馬二十幾年了。
他悄悄問過院里的二等丫頭,這才曉得不只點心,就連廚房送來的飯菜,四少女乃女乃只留下半碗米飯,剩下的全賞給紫丫頭們,那群紫丫頭一面吃還一面批評︰這種東西小姐怎麼能入口?
她們不知道,那些二等丫頭看幾個大丫頭天天有魚有肉可以吃,有多眼紅。
而他在發現桌上多了一盤醬菜,童心的筷子只往那里伸時,心底便清楚這些日子她是靠著什麼在撐了。
就這麼挑剔,半點都沒辦法妥協?不過是吃食,又不是什麼天大地大的事,就不能忍一忍,說不定吃過幾頓,就能慢慢習慣吳大娘的手藝。
「我讓紫裳出門買的。」
「什麼時候?」他不肯罷休,再問。
「當然是早上,隔天的點心還能入口?」童心直覺回答。
說謊,他又逮到了!
黎育岷緩緩搖頭,既無奈又寵溺地望向童心,什麼都不吃怎麼辦?真要把自己餓成瘦皮猴?真要靠童府的醬菜過一生?
「護院說,今天康園里沒人出過門。好好向岳父學學吧,有心說謊,就充分利用環境,說個高明、能夠鼓動人心的謊言。」他用她的話反將她一軍。
得意忘形了!童心暗罵自己一聲,怎麼老是忘記他是對手,不能輕忽大意?
「這個……我是真的不餓。」
她的筷子在碗上頭盤桓許久,始終不敢讓筷子沾上其他菜的味道。連筷子都不肯沾,她怎敢讓自己的唇齒去沾,這真的不只是強人所難,會要人命。
黎育岷軟下聲調,帶著哄意柔聲道︰「試試吧,我已經同吳大娘說過,送到康園的飯菜要清淡點,別讓調味料蓋過食物的味道。」
吳大娘的問題不只是調味好嗎!火候是問題、刀工是問題、配菜是問題……幾乎沒有一道程序不出問題,她只能說,還有人願意聘吳大娘當廚娘,她不是普通幸運。
「你好好把這些菜吃完,下次休沐,我帶你到外頭吃頓好的。」他祭出重賞。
到外頭吃頓好的?她腦子飛快轉過,下次休沐,她的品味軒就開張了!
揚眉,眼楮透出兩道精光,童心偏過頭問︰「這是真話還是謊言?是承諾還是隨口敷衍?」
「我不說謊。」
他不說謊,他只用心計,把別人的想法往自己想要的方向引導,到最後他們「想出來」的法子,恰恰是他想要的結論。
因為他太年輕,更因為他清楚珍珠要混在魚目里才安全,所以他很少表現出自己的厲害,他比較習慣讓人發現——哦,原來只要黎育岷在身邊,我就可以變得這麼厲害。
然後那些大臣們做什麼事都喜歡把他拉在身邊,然後越來越多的成功,讓他們對他越來越看重,然後就算他們恍然大悟——其實我沒有這麼行,都是黎育岷的才能,他們還是不介意剽竊他的功勞。
可這時候問題來了,那些沒能把他留在身邊的人,會不會因此酸言酸語?!會不會嫉妒對手?當然會!
當剽竊功勞的事傳出去,當他仍舊低調的再三言明不是自己的功勞,是大臣們太能干,試問︰皇帝會有什麼看法?大臣們又會有什麼看法?
他根本不需要說半句謊話,就讓所有人都認定他忠厚老實、賢能善良。
善良是件多好用的東西,他能夠靠著它,隱瞞所有心機,並且得到最後勝利。
「說自己不說謊,這就是句大謊言。」童心忍不住毫不留情地戳破他的話。
可他真的不愛「說」謊啊,他只「做」謊。
「還是立個字據吧,把休沐日期、出游事情都寫清楚,我才能相信夫君的善意。」她笑咪咪的提出。
白紙黑字才是最好的承諾,她多疑、她不易相信人,因為擅長說謊者自然認定別人都與自己一樣,會用謊言讓自己的生活過得順風順水。
話才說完,紫襄就從屋里頭拿來紙筆,黎育岷沒有惱怒,順著童心的心意立下字據,然後將字據在她面前晃幾下。
瞄一眼字據,再看一眼碗里,童心的眼神不像看菜肴,比較像在看殺父仇人,她發狠地咬住下唇,閉上眼楮、鼓吹自己老半天之後,抓起筷子,一撥、二撥,把食物撥進自己嘴里,每一口不嚼超過三下便迅速咽下去。
待碗見了底,飛快將紫袖端來的茶水喝上,飛快沖掉嘴里可怕的味兒,然後送他一個笑眼眯眯的表情,朝著他晃兩下空碗。
「看,味道沒有想象中那麼糟,對不?」
黎育岷居然因為她「把食物吞進肚子里」這麼一件小事情面露得意,仿佛自己做了件豐功偉業似的。
直到這會他才發覺,自己始終是在意的,在意把紫衣送出去之後她那張挑剔的嘴。
松口氣,他再對自己說一句︰他的判斷是對的,童心早晚會適應黎府、適應自己,早晚會成為他要的那種貴婦。
童心沒回答,只是拚命猛點頭。
現在就算他說︰瞧,吳大娘的手藝並不比紫衣差,對不?她也會點頭,她可不只會陽奉陰違、會說高明的謊話,睜眼說瞎話也是她的強項。
于是她順利從他手中拿到「白紙黑字」。
「吃過飯別在屋里窩著,讓丫頭們陪你在院子里走走。」
她還是點頭,還是笑眼眯眯,還是緊緊閉住嘴巴,努力讓自己分心。
「我先到前頭去,有事同祖父商量。」
她仍一樣點頭、一樣笑眼眯眯、一樣緊閉嘴巴,並且一樣努力讓自己分心。
黎育岷走了,前腳跨出屋門,那些菜肴制造出來的惡心感一陣一陣冒出來,童心全身起了雞皮疙瘩,右手緊緊搗住嘴巴,幾個丫頭都是服侍她多年的,見狀,紫袖連忙捧來痰盂,紫裳倒來清茶、找來水盆帕子,紫襄回自己屋里尋出藥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