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亞襄卻是避開,語氣冷然地說︰「不用,小女子出身卑微,不勞貴人動手,小心水里有蟲咬了你尊貴的皮膚。」
看到她的倔強,君無瑕冷冷的瞪了口無遮攔的顧寒衣一眼,點出這個時代的現實,「人本來就生而不平等,平民是平民,官員是官員,若是混為一談便亂了套,國不成國,家不成家,亂象橫生。」
「……人只有一條命。」不分貴賤。
季亞襄也曉得她沖動了,表現過激,今日所處的年代講究身分地位,誰的權勢大便能主宰一切,這樣的觀念根深蒂固,想挑戰只是自討苦吃。
可是來自有人權的國度,她還是接受不了以出身來區分一個人的高低好壞,以出身高低來決定是能宰制旁人的人生或是被宰制。
她很久沒受到這樣的羞辱,一時之間怒不可遏,腦海中強烈浮現想回去的念頭。
她的「回去」不是指有季天魁的家,而是西元二0二二年,她的法醫辦公室,五0七九號的尸體還沒驗完,他左胸一刀深入第七根肋骨,右胸骨塌陷,為重物重擊……
在那里她為死者發聲,憑借自己的努力和能力得到應有的尊重,可是在這里,套用在她身上的只有低微,必須听從別人的安排,被人呼來喝去,誰願意如此呢?
只是她回不去了,七年來,她嘗試過好幾遍,卜卦、問神、求陰司、找道士,全都給了她一句︰前世因,今世果,莫問來時路,且看明月光。
意思是既然來了就別想太多,順天應時,因果事乃天注定,天道自有定數。
「是的,人只有一條命,很公平,不論富貴貧窮終將一死,再多的銀兩,再大的權勢也留不住一世繁華。」
人死後就一口棺,還能佔多大的地方,帝王將相也就陵墓大了些,千百年後誰知還在不在,墓造得越大,陪葬品埋得越多,得利者是盜墓者,後世子孫連先人遺骸都守不住。
「三爺,黃金打造的鳥籠好待嗎?」季亞襄莫名地冒出這句話,她自己也不知為何要這麼說,只覺得他的話中有著烏雲罩頂的壓抑,讓她感覺到深沉的悲哀與不甘。君無瑕倏地臉色一變,眸色深沉,喜怒難辨地看著她,「人都想往外飛,鳥兒亦然,關不住的是人心。」
驀地,她有些心慌,感覺自己似乎踫觸到她不該踫觸的陰暗。
她捧著水,生硬地岔開話題,「天色不早了,該回去了,再晚,城門就要關了……」
季亞襄剛一轉身,手腕被人捉住。
「晚了就晚了,我是知縣,誰敢不給我開門。」即便是皇城他也敢闖,沒人攔得住他。
「我不是你,我爹在等我,我得安他的心。」他爹只有她,若她出了事,他也活不下去。
第四章 深夜邀約(1)
京城君家是開國四大功臣之一,與寧府、顧府、郭家並列京城四大家,享有世襲罔替的爵位和丹書鐵券。
但是在百年之後,郭家為了從龍之功而站錯隊伍導致家族覆滅,丹書鐵券只保住嫡系,其余皆誅,而後淪為末等世家,五代內子孫不得考取功名、封侯拜相。
而寧府出了個敗壞門風的孽子,不僅寵妾滅妻還暗害正室娘家一族,指其通敵,而後被其子證實所言為虛,寧煜的曾祖父自請歸還爵位,交出丹書鐵券,這才平息了一場滔天大禍。
如今幸存的君家和顧家都與皇家扯上關系,雖說太後在世的一天就沒人動得了他們,穩若磐石,卻也不免擔憂太後離世之後呢?
雖然當今皇上與母舅家走得很近,也頗為信任,交付兵權捍衛家國,可底下的皇子們總會長大,他們又如何看待權勢大如天的君家?
未雨綢繆,武將出身的君家早早交出大半兵權,因為太後的緣故封了個護國公,平日不上朝、無實權,就一個國公名義,現任的國公爺十分滿意,放下軍務政事蒔花弄草、含飴弄孫,不復昔日鐵血戰神的威嚴。
二老爺君無敵則遠赴邊關駐守,十余年不曾踏入君家大門,說好听點是忠君報國,一腔熱血灑黃土,其實是給君家留一條後路。
只是做長輩的甘心平淡,年輕人一腔熱血尚未發揮,就顯得憋悶了。
君家人沒法戰場殺敵立功,亦不能在官場博高位,只因封無可封呀,護國公已是超品,再封就要讓皇帝讓位了。
所以待在京城,君家人即便有經天緯地之才也無處可用,最多小打小鬧,雖然享受榮華富貴,卻也有束縛之感,有若被困在黃金打造的鳥籠中。
君無瑕如何甘心?
君無瑕這個小縣令是「揍」皇上得來的,因為官位不大,也就沒人在意,小小七品芝麻官在朝堂激不起大水花,言官也懶得找麻煩,他也就鬧著玩,順便逃婚。
沒錯,逃婚。
長輩雖不管,可架不住他有一票把他當兒子管的兄姊,說他都二十有四了,再不成親就老了,所以太後逼婚,護國公勸婚,護國將軍揚言他再不娶妻直接捉他娶蠻族公主,忠義侯夫人開了無數次百花宴,遍邀各府閨秀千金相看。
但這些都不是逼走君無瑕的主因,他躲的是異姓王鎮南王的女兒鳳未央,她才是男人一見就怕的鬼見愁,剛滿十歲便揚言非君無瑕不嫁,前前後後纏了他九年還不死心。
如今的鳳未央快雙十年華了,連她的姑母福王妃也等不了了,仗著長輩身分強壓皇上賜婚,皇上也一個頭兩個大,避之唯恐不及。
福王是皇上的叔叔,排行第八,以輩分來看和君無瑕算是同輩,所以他以此為由拒婚,說不能娶。
福王叫太後嫂嫂,君無瑕喊太後姊姊,盡管一老一小相差二十來歲,但輩分能亂嗎?
護弟的護國公回嗆無理取鬧的福王妃,咱們是人,不干畜生事,你佷女可以寡廉鮮恥,我們君家還要臉,別來敗壞我們家門風。
口水戰延續了數個月之久,不勝其擾的皇上只好放小舅出來,人不在了,看他們還吵什麼吵,當然,也得順道替他辦點事。
縣衙後院書房中,君無瑕坐在椅上淡淡問︰「查出端倪了嗎?」
向來嘻嘻哈哈,沒心沒肺的顧二公子難得面色沉重,和身旁的歐陽晉幾乎是一個表情,上面寫著四個大字︰事態嚴重。
顧寒衣小聲說︰「小舅,是銀。」
本來一派閑適,手里還拿著本書在翻的君無瑕忽地一怔,隨即冰霜覆面,語氣森寒,「說清楚。」
「大人,我與顧二公子一靠近便被驅趕,十余名家丁氣勢洶洶的趕人,態度凶狠無比,直言私人土地不得擅入,可是……」欲言又止的歐陽晉考慮要不要說出心中懷疑。
「可是什麼?」
歐陽晉牙一咬,全盤托出,「依卑職所見,那些人不像尋常百姓,倒似兵丁,行動快捷敏銳,訓練有素,一有外人出現立即出動。」太快了,沒有下人的懶散,稍有風吹草動蜂擁而至。
君無瑕驚愕地站起身,「什麼!」
歐陽晉解釋道︰「這是卑職的臆測,也有可能是軍中退下來的老兵教出的鄉團,不過應該都沾過血的,一身凶氣。」更貼切的說法是匪氣。
「小舅,我們等天黑才模過去,只是我們看到的不是莊子,而是一條很長很長的地道,十步路就有一處暗哨,越往前走越寬廣,守衛也越嚴密,幾乎叫人無所遁形……」
顧寒衣和歐陽晉趁機打暈兩名蒙面黑衣人,換上黑衣人的衣服,取走腰上系的銅制令牌,學他們蒙面,一路暢行無阻走到最深處。
那是一座宮殿大的山洞,牆上插滿無數的火把照亮四周,一邊是大鍋、大火爐提煉白銀,一邊是進進出出的單輪推車,不時有人從旁邊的通道推動。
「……有個看起來像領頭的人走過來,像是察覺不對勁,我順手拿起放在石台上巴掌大的石頭就和歐陽大哥趕緊往外走,差點被人發現我們不是里頭的人……」千鈞一發,十分驚險,心有余悸的顧寒衣輕吁一聲。
君無瑕急促問︰「石頭呢?」
「在這里。」他連忙取出。
接過石頭一瞧,君無瑕笑了笑,但笑意不及眼,「算你機伶,這是提煉一次的銀石,還不純淨,雜質甚多,至少要再熔煉兩遍才能當銀子使用,你算是記功一件。」
聞言的顧寒衣咧嘴一笑,臉上多了得色,「小舅,我們是不是要派人將他們捉起來,私挖銀礦死罪一條,一個個捉起來砍頭。」
金、銀、銅、鐵是國家管制物,除了銅礦允許百姓上報後開采,其余都屬國有,不論皇親國戚或是販夫走卒都不得私自采集,違律者斬。
尤其是鐵,那是制造精良武器的原料,開挖金礦還不一定是死罪,悉數上繳得以減刑,而私自鑄鐵唯一死罪,形同謀逆。
君無瑕沉下臉教訓道︰「捉什麼捉,你有人可派嗎?要捉什麼人,多少人合謀,銀子運往何處,有沒有其他隱于幕後的黑手參與其中,把天捅破你敢嗎?有幾分能力做幾分事,別莽撞行事。」他們處于劣勢,沒有完全把握前不宜出手。
「小舅,你說慢點,听得我暈頭轉向,衙門捉人不是理所當然的事嗎?為什麼要瞻前顧後想這麼多。」直接攻進去,直搗黃龍,將所有人一網打盡,繩之以法。
君無瑕沒好氣地道︰「光是一個陳老爺敢盜采銀礦,整個奉春縣無人察覺異樣?」
若無人為之掩護,此事早已暴露了。
顧寒衣總算懂了,「小舅是說他有幫手或後台?」膽子真大,敢和朝廷作對。
「或是听令行事。」
他一怔,「有人支使?」天啊!這可不是小事,能夠手眼通天的人物肯定來頭不小,連他都要退避三舍。
「奉春、長陽、川西等七縣是誰的封地?」君無瑕眼中泛著冷意。
「好像是……咦,福王?」顧寒衣低呼,這位王爺每三年回京一次,說是祭祖和見見老朋友,在皇族中算是脾性較好的宗親,人緣極佳,「听人說,福王每年上繳一半的稅收入國庫,他只取一半頤養天年,世人說他仁義可風,是少數為社稷著想的皇族。」
在民間的風評很好,沒有負評,幾乎人人稱許高義薄雲,為人大善,好到足以立碑頌揚,被七縣百姓奉為活菩薩。
君無瑕冷笑,「放出鳳未央那樣的佷女,又縱容福王妃威壓皇上,他也配『仁義』二字?」分明是不仁不義偽君子。
听他不客氣的譏誚,語帶不屑,面色訥訥的顧寒衣干笑的偷睨一眼,「小舅,你不能因為鳳小胖的發話就遷怒福王,他也挺無辜的,家有河東獅無可奈何,無女的福王妃特別疼愛自幼養在身邊的佷女,你對鳳小胖避若蛇螂,她會不平也是情理之內。」
說是佷女,但更像女兒,福王妃連生五子卻無一女,想要女兒的她便將長兄鎮南王的麼女養在膝下疼寵有加,比親兒子還疼,要什麼給什麼,可說是無上限的溺愛。
小時候的鳳未央很胖,圓滾滾的像顆會走動的肉丸子,走到哪里都引人注目,肉肉的十分討喜,可是長大了還一身肉就不怎麼美妙了,三個人寬的身軀活像待宰的神豬,走起路來身上的肥肉抖呀抖的,一些世家子弟,閨閣千金背地里喊她鳳小胖,還設起賭局賭她多少斤兩,一條腿有沒有池里的錦鯉重。
鳳未央為了這件事氣哭了,驚動了脾性暴躁的福王妃,她潑婦罵街似的一一上門怒罵,還帶人砸門,讓背後嘲笑佷女的人下跪道歉……那一年京城大暴動,自以為高高在上的福王妃被一群聯合起來的世家趕出京,隔了好幾年又厚著臉皮回京。
不過鳳未央為此下定決定除去多余的肥肉,等她再出現時,人已瘦了一大圈,雖然還有點豐腴,但已不失美人的風姿。
「看來你對福王多有贊語,要不要小舅幫你牽線,讓你和福王攀上親。」君無瑕難得大發善心,做點好事積德。
顧寒衣一听,當下如鼠遇到貓,抱頭鼠竄。
「別呀!小舅,我錯了還不行,你饒過我吧!」
「哼!」膽小如鼠。
「大人,銀礦的事要如何處置?」就事論事的寧煜一板一眼,不隨之笑鬧,輕重緩急分得清楚。
君無瑕眯眼,略作思忖後說︰「暫時別去管它。」
「不管?」他眉頭一皺。
「嗯!不要打草驚蛇,先暗中追查銀子的去向,以及奉春縣內有誰是他的同伙,派人盯稍,日夜不離人,沒有我的命令不許輕舉妄動。」要釣大魚得有耐心,一步步的布局,請君入甕。
聞言,寧煜眉心擠成小山,「這麼做還是有老問題——我們哪來的人手?縣衙的差役和我們不同心,若是調派反而泄露我們的意圖。」
君無瑕邪肆一笑,「厲五。」
「是。」伴隨著男子的應答聲,驟地,一道銀紅色身影憑空出現。
「帶些人去查查,三天後我要完整的消息。」人要用,就像刀要磨,不磨不利。
「是。」同樣是一聲應答,眾人只見紅影閃過,一個大活人瞬間消失不見。
「小舅,他是……」顧寒衣感覺自己錯過什麼,小舅似乎不是他認知的那個精通吃喝玩樂的紈褲而已,竟然還有秘密手下。
君無瑕卻是答得漫不經心,「銀衣衛。」
顧寒衣驚呼,「皇上的暗衛?」
「有必要那麼驚訝嗎?我金尊玉貴的,堪比玉雕的人兒,窮山惡水出刁民,要是我有一點點損傷,太後娘娘還不剝了皇上的皮。」他說得散漫,彷佛理當如此。
「小舅,咱們是自己人,你也別瞞著我,是不是皇上下了密令?」他賊兮兮地朝小舅靠近,小聲低語,一副了解在心,我絕對不會說出去,是小舅心月復的狗腿樣。
其實顧寒衣問的事情,另外兩人也想問。
看到銀衣衛現身,寧煜、歐陽晉也在猜皇上的用意,嘴上說是保護舅舅,實際上怕是別有用意,他倆的責任重大,不能再輕忽,掉以輕心。
「滾開,我嫌你有狐臭。」臭氣燻天,尤其那張沒把門的嘴,臭到十里外了。
顧寒衣當下垮臉,「小舅,沒有這樣嫌棄人的,我哪里有臭味,分明是你鼻子出了問題……啊,暗算……」顧寒衣額頭被彈了一下,看似力道不強,他卻往後連退了三步,捂額呼痛的手一拿開,赫然是點狀的淤紅,略微泛紫。
「少說話,活得久。」君無瑕淡淡收回手,輕撫袖子的折痕,若非在場的人,誰也看不出他有這等本事。
將門子弟豈會不懂武?他打小就被父兄送上山習武,對外宣稱貪玩去了塞外和江南,玩得樂不思蜀不肯回府。
「小舅……」他怎麼覺得被嫌棄了。
看都不看他一眼的君無瑕轉頭看向寧煜,「你去陳家走一趟,就說本官一時判決有誤,讓陳家即刻交出李氏的嫁妝歸還李氏爹娘,若有缺失照價賠償。」